正因模糊,转成生动
——序《得意忘象:崔自默题画像砖瓦拓片集》
崔自默
对于历史的考察,可以从很多思路入手。虽说殊途同归,但从小路出发转几个弯可能很快走向大路,也可能从大路出发忽然就走进羊肠小道甚至死胡同。
考古,分为很多方面,目的和意义应该值得不断回顾、评估。典籍文字虽说入手简单,但也许早已不是第一手资料。即便相同的文字,读者也可以根据所需,从个性角度的解读,于是结论不同。
阅读与理解古代画像石,固然可以从写实的角度,认为那是典章、礼仪、习俗的再现。“有图有真相”,现代人的这句口头禅,用于对古代图像的鉴赏认识,或许别开生面。当然,图像也能“造假”,虽然因为利益,而不是直接的文化的意图。信仰、习俗、想象等等,假借艺术手法得以再生。图像的“假象”不等于文字的撒谎,它倒是从另外的区域帮助了艺术欣赏、设计、审美等等,不一而足,另当别论。
印证、互参、对照,在文字与图像之间,发现某种异同,然后分析其所以然,研究它为什么异、为什么同,一般总可以总结出一些基本原理与规律。文字不能说不敢说的,图像就是证据。
画像的审美,包括思维境界、立意层面、绘画水准、趣味雅俗诸多内涵。一如书法的欣赏,其好坏或说艺术风格的审判、评判,一定是对比产生的,换言之,它自己不能评判自己,它的格调高低由其他同类或异类的横向与纵向对比而产生。不是同类也可以互相对比,借助的桥梁就是它们各自的标准、基准。
研究传统没有一定之规,尤其以艺术的名义出发。中国画传统手法有“散点透视”之说,其实也不尽然,正如西洋油画没有绝对的“焦点透视”。画像石属于中国画传统之一种,与线描体系同源而异流。画像石中的焦点透视手法或想法,不乏其例。
“艺术之精神,科学之思想”,这个主张并不是把艺术与科学分割开来,而是希望它们更加和谐统一。科学也是艺术,艺术也是科学,如是说不是混淆概念,而是换一个思路讨论问题,也好似独立与自由、精神与思想、理想与现实,本来就没有什么具体的分野。
书法文字因为直接表达内容,所以内容反而似乎不太重要,苦笋韭花鸭头肚疼家长里短都可以,主要看书写的线条质量。那么绘画呢?对古代画像石的研究,就不仅仅是线划水平。对画像石而言,内容更为重要,之所以如此,是我们认为绘画内容体现再现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那个时代的具体场景与知识常识。
“书画同源”,其所同者既是书画两种艺术形式的表象,尤其是古文字,它们本身就是天地万类的图像;更为共同的,是它们背后所要表达的内容,实相、思想、意图。
意象、画像、图式、题字、书法,都是引子、影子、线索,中心思想才是根本。当然,对于视觉艺术而言,形式已然很重要;然而对于严肃的社会历史考古而言,审美形式的文化价值其含金量并不高。由于各取所需,也就无所谓是否“言不及义”了。观点即偏见、角度即结论、说法即活法,这些推断总可以得到验证。
因为时间距离,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实际情况不了解,大多只能是猜测,所以有此吉光片羽,按图索骥已足令人兴奋。画像的内容往往是不确定的,即便它本身作为一件作品很完整,何况再大的作品,对于生活真实而言,也是局部,何况有的画像石的发掘与获得,可惜只有原来作品的一个片段。从残损的砖石画像来揣摩个中三昧,宛如断章取义,怎能不以偏概全。当然,虚构臆想的赝品伪作,需要事先排除,否则,必然误入歧途。以伪书资料做基础会以讹传讹所衍生的这那那这,另当别论。
题字于拓片,如果是科学考证,发人未发、道前未道,当然高级。若仅是简单注解,就差了一层,何况古典可依可信的资料又如何拣择。我喜欢“左右言他”,虽说文图关联稀松,甚至文意模糊,却不失书画相得益彰之妙。将错就错、阴差阳错,每每启发文史哲及美学的思考。模糊地带,是所有研究的兴趣、活跃与可能所在。
好的书法,单字与行、篇都不是平面布置关系,而后,它与画像画意的配搭,就更多维了。人都认识字,但不见得会写文章。单独的五官,离开面孔没有意义。画像石也一样,即便你搜集足称丰富、蔚为壮观,也仍然是生活片段,仍然是那个时代的几个缩影或照片。如果你有足够的想象力、判断力、整合力,把它们像“蒙太奇”一样剪辑在一起,成了生动的故事,那才有意思。
画像砖的制造,图案大多用模具拓印。正如版画,虽说模板一样,印出的每一张却不尽相同。砖图案既不尽同,它们“孵化”的拓片更是千张千面。“正因写实,转成新鲜”,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谈《红楼梦》时这八个字,来琢磨画像石的写实与新鲜的关系,也颇入味。鲁迅先生早年即痴迷于画像石,他也从中看出画像拓片与西方版画的关系,循着这一思路,若能创作出一种新作品面貌,堪称传统而现代、民族而国际。
如土委地、自然而然,正是有意无意、有所不能的创作或劳动过程中,画像石艺术在代代传承着。砖石匠人,应该不是什么高级职业与手艺。所谓“工匠精神”,大概也是一个好听的说法。
正因模糊,转成生动——我想,画像石之所以栩栩如生,与它的模糊关系巨大。这个“模糊”,包括很多方面,既是自然风物、历史场景、社会生活的,也是造形气息的朴素、稚拙、厚重、大方与造形风格的虚灵、夸张、灵活、符号。模糊、不确定,却可以激发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虚空无尽,空中万有,无中生有。
不管是人还是物,重要与否终归还是自己说了算。好作品能经得起反复欣赏,不能被替代,人离不开它。得意忘形、得意忘言、得意忘象,砖石画像艺术正如《老子》所谓“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如如不动而生生不息。
记得我在多次观摩敦煌石窟壁画后说:“普通劳动,创造经典。”记得我在多次考察云贵地区少数民族手工艺品后得出结论:“大艺术是生命的寄托。”今天,当我们阅读这些古代优秀的砖石画像作品时,应该向所有平凡而伟大的艺人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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