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道游艺的画家李嘉存
崔自默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中此语，说出儒家的文艺观。作为艺术家尤其是画家的李嘉存，如果从这条路径加以评价，我以为十分妥帖。
谈论艺术，联类通感、观物比德、移情赋兴的方式，是很有必要的，否则就艺术谈艺术，无疑会堕入苏东坡所讽刺的“谈诗必此诗”和“论画以形似”的低级层次。李嘉存多才多艺，其喜剧艺术为声为色，其绘画艺术属色无疑。声色俱佳，打通此两识，对于所有艺术家都很难，所以李嘉存一直在努力探索，不断进步而完善之。
欲讨论“志于道”，首先要明白何谓“志”。“志者心之所之”的句子，当然司空见惯，但仔细琢磨，其中犹有未尽之意。我忽然想起《尚书・尧典》里的句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个中三昧，非三言两语可解可释。就此单独拈出“诗言志”三字，足堪细细玩味。
我与李嘉存相识多年，2007年曾有拙句相赠：“嘉存磊落义超群，艺品清奇一化人。粉墨欣欣洵乐事，丹青荦荦更牵魂。神从笔下天机运，朴自书生质性真。愿得华笺三忆尺，知音共享是长春。”记得当初看到李嘉存的花鸟画，感觉是风貌清爽而笔墨厚重，题字书法也朴拙自然。我后来不断了解到，他的确下得苦功夫，敢于破志砺志。砺志，不是简单的立志或励志，而是一个不断磨砺、推敲、进步以期完善的动态过程。我有一篇《熟非俗论》，就是想指出“熟”之不易。欧阳修《卖油翁》所述“我亦无他，唯手熟尔”，道出“熟”之性质。《庄子》庖丁解牛寓言所论述的“游刃有余”，是一种理想状态，它推断了“技进乎道”是一个熟练再熟练的经历。文人画的弊端，往往是自我麻痹，被“文气”或“士气”等虚词诱惑，忽略了苦练匠人般的笨功，于是最终丢失获取熟练技巧的机遇。“逸笔草草”的设想，假如没有深湛的技术支撑，是难以奏效的。顾此失彼、捉襟见肘而病笔丛生的笔墨，无以实现神、妙、能、逸的喜悦。
李嘉存的艺术发展道路，是当代一个佳例。他的身上，验证着“志”的意蕴与升华过程。“志”是志气、志向、志趣，但不是一成不变。人之年岁由幼而长，艺术由生而熟，成就由小而大，人之心志是日新月异的。对世之贤者大才，尤其如此；设非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吾道一以贯之”。
李嘉存喜欢张大千、齐白石、吴昌硕，当然更追求石涛、八大山人、徐渭的境界。他天性朴厚，下笔有力度，石头、树干、竹竿、花枝都能中锋写出。他灵气十足，公鸡、鹌鹑、八哥、鹭鸶无不涉墨成趣。他浑身喜气，仙桃、荔枝、樱桃、荷花色彩鲜活，入眼尽是生机。他作品雅俗共赏，最重要的追求，无疑是“艺术优美”，所以，广为收藏家所喜爱，非无由也。
歌德在《收藏家和他的伙伴们》一文中，对“艺术优美”给予分析，摆出艺术真实、美和完整化三个基本要素，以为“每一个要素都有两个相反的品质或倾向的综合”，“一个是‘严肃的’，另一个是‘游戏的’”。且不谈歌德所列的这三个要素其内涵是否重叠，仅就“严肃”与“游戏”这两个似乎对立的概念，就可以开展长篇大论。不错，“艺术”的概念的确引人深思。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开篇即明言“其实本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而已”，指出艺术家的社会身份对其艺术价值的决定作用。艺术品的尊贵，在于艺术家的尊贵。因此之，“据于德，依于仁”成为大众普遍认同的艺术大师的必由之路。“艺术”既然是概念，就允许尼采所说的“奇装异服更容易被认为是艺术家”的玩艺术的嬉皮士们的存在，但是，真正的大艺术，一定是生命的依据，是心志的塑造，是灵魂的寄托。德国美学家温克尔曼评述古希腊雕塑时热情地说，“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这种艺术风格与思想高度，不是依靠小情趣的玩耍所能奏效的。
作为艺术家和慈善家的李嘉存，忙碌奔波于社会活动，可是一旦有时间能静下来，他立即拿起画笔。“可以不吃不喝，但不能不画”，是李嘉存的名言。以冰雪之心，行米盐之地，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李嘉存执着地沉迷于自己理想而浪漫的艺术世界里。此时的情态，可以用“游于艺”了：它既非不严肃的玩耍，也绝非苦闷的攀爬。李嘉存享受自己创作时的“痛快”，辛苦而愉悦。禅家“如人饮水，甘苦自知”的描绘，展现了“法喜充满”和“禅悦为食”的精神状况。鲁迅先生翻译《近代美术史潮论》时开始便用了“艺术意欲”一词，从切身经验而言，艺术家尽情挥洒时的情况，确属欲罢不能的；面对笔墨纸素，捕捉未知而神奇的魅力空间，心底的张力是不言而喻的。
“道”是形而上的，包括了天道、地道与人道；虽说“道”从概念范畴上有别于“德”、“仁”或“艺”，但我确信，在奋力走过曲折道路之后，臻达了最高点，它们是会重合的，这一点符合科学的全息论和统一场论。换一种说法，就换一种活法。艺术是李嘉存的生存方式，是他的人生信仰。不同哲学观点，只是采用了不同名词，从究竟意义上分析，它们针对的都是同一个存在（Being）。李嘉存志存高远，有艺接千秋之思，这种大善知识与大爱，注定“路漫漫其修远兮”。不过，我愿意作李嘉存兄的同道知音，阔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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