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砖汉瓦最牵情——序《崔自默题书秦砖汉瓦拓片集》

                                                       崔自默

最早知道“瓦当”这个词，记得是在初中课本里的一篇文章，有词汇“胡服骑射”和“汉并天下”云云，虽然有注解，仍然莫名其妙。

“汉并天下”瓦当，现在我书架上有几枚，直径大小不一。虽然还拥有“永受嘉福”鸟虫篆这样的瓦当珍品，但已全然没有了当初获取第一块瓦当时的幸福与心动。

那是在咸阳读大学时，周末，阳光灿烂。我与一个刻印的朋友到长陵去踏青，鸟虫乱飞。习惯了在学校教学楼上登高远望西北方向，在夕阳里感悟“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壮美风景，脑子里也灌满了有关秦砖汉瓦的等等故事，此时，却只管低头远近扫描着脚下松软的黄土地。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块比周围土色较白的物件，我赶忙奔过去，拿起来，苍天有眼，待我揉搓掉它多余的泥土，正是：一块残缺掉三分之一的云纹瓦当。一定是春来农家挖渠翻土，让它在地下沉睡了两千多年后，于今见了天日，被有意无意地晾晒在一旁，却被我看个正着，掠为己有。

在广袤的三秦大地上，瓦当实在不算什么稀罕物件。在曾经的古代宫殿区域，谁家耕地里都会随时发现些陶罐砖瓦，有时甚至是一堆一堆的。两千多年前的古物，在加拿大等国家的博物馆里都必然是重要藏品，可在阅历了周秦汉唐等辉煌朝代的陕西，地上地下文物极为丰厚，砖瓦就确实不算什么了。我在加拿大考察期间，向外国人说起我在西北乡间考察时的故事，把外国专家听得目瞪口呆。的确，文管部门人告诉我说，老乡们偶尔也会上缴一些地下挖出的品相很一般的“罐罐儿”之类，都被砸了埋起来，因为没办法，库房里没地方放，可是流落出去被倒卖又恐怕违法，所以只好忍痛下手，可惜了。

在大学时，我开始学习书法、篆刻，所以对瓦当的构图与篆法特别感兴趣，至于它丰富的文化艺术和社会历史内涵，则不甚了了。让我真正领略瓦当之美的朋友是魏杰和陈根远。到北京工作后，每逢过年，他们就会寄些瓦当拓片来，作为新年最好的礼物和祝福。魏杰手拓、根远手拓、弄瓦之喜，那些拓片都洋溢着沁人心脾的墨香。后来，陈根远借道北京去美国讲学，抽空教我亲手制作拓片，深更半夜乐此不疲，不亦乐乎。

因为瓦当艺术与书法篆刻联系紧密，所以后来我每到西安，总喜欢到文玩市场转悠，那时价格还算合适。书架上的齐瓦、燕瓦和秦汉瓦当，除了各地朋友相赠，就是这样零零散散收集来的。我很清楚，它们每一枚都有一段故事。记忆最深刻的是到渭水北边原上秦咸阳宫遗址，去乡党家“淘宝”，还真就打听到一家藏有以块秦砖，是阴刻龙纹的，虽然残缺不全，却是意外惊喜，按捺住内心的兴奋，慢条斯理地谈妥了价钱。这块秦砖拿到北京后，我自己作拓片送朋友，一次去汪曾祺先生家，请他题字，汪先生真有沈从文的姿态，叼着眼眯眼看了半天，提笔写下：“秦砖楚韵，稀世之珍。”的确，秦砖上的龙纹朴素而高古，形态有楚地韵味，读之令人思绪万千。

战国瓦与秦汉瓦有差异，秦瓦和汉瓦又有不同。我喜欢战国瓦当，虽然只是半圆形，但各类图案与符号所传达出来的信息和意象，层出不穷。这种信息和意象，是多维度的，是自然造化的时空意识与社会人文历史的纽结与组合。这些造型既写实又写意，装饰味道浓郁，我尤其喜欢感悟其间散发出来的那股神秘气息。不管是饕餮纹、夔龙夔凤纹之类的纯粹想象的符号，还是鹿、羊、犬、虎、豹、凤、雁、龟、鱼、蛙、树、莲、葵之类的现实景物。当然，我也喜欢大多是文字内容的汉瓦，在圆形有限的面积内，方圆既济，因地制宜，委曲求全，巧妙地布置着它所需要的文字与符号。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即便一句口头禅也暗藏人事玄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些古谚虽然说的都是自然现象，但无时无刻不在警醒世人，治人事天、为人处事，要有所讲究，要遵从某种法则与规矩。“瓦当”，本来只是替屋顶椽头阻挡风雨的普通物件，然而，天人合一、物我一如、仰观俯察、阴阳莫测，被古人讲究得淋漓尽致。

目前发现最早的瓦当，出土于陕西扶风岐山县内的周原遗址。瓦当艺术在战国达到第一个鼎盛时期，齐国故城（今山东临淄）、燕国下都（今河北易县）、秦都雍城（今陕西凤翔）与咸阳，是制作瓦当的三大重镇。至汉，瓦当在使用规模规制与艺术特色方面达到第二个鼎盛时期，各国瓦当精彩纷呈。艺术与生活统一、生活是艺术的源泉，此为一证。

秦汉故城、帝陵、离宫等当年宏伟建筑的遗址，理所当然成为发现瓦当的重要地点。“蓟年宫当”、“益延寿”等特制瓦当则成为考证彼时宫殿具体筑址的重要线索。据研究，很多瓦当属于孤品，可以想见，当年的宫殿雄伟壮观、富丽堂皇，一枚枚瓦当琳琅满目，连接成一首首汉赋华章。如是，人文与地理情景交融、交相辉映，多么令人神往。“咸况承雨”、“醴泉流庭”、“嘉气始降”、“泱茫无垠”、“道德顺序”、“仁义自成”……

历史的尘埃一层层剥落，“汉并天下”、“四夷咸服”、“羽阳临渭”、“上林农官”、“百万石仓”、“橐泉宫当”、“平阿弋池”、“长毋相忘”等瓦当，显像了汉时社会政治、军事与经济、生活的一个个剪影。“结欢心兮，长相思兮，毋相疑兮，与君为信”，这是王昭君出塞遗址宫殿的瓦当，高级啊！伴随着胡笳节拍，袅袅馀音，犹然在耳。

“羽人屠龙纹瓦当”、“蟾兔纹瓦当”、“龙虎蟾蜍纹瓦当”、“金乌纹瓦当”等汉图案瓦神品，足徵汉代宫廷和民间工艺美术家的超凡想象力。四枚一套的“四灵瓦当”——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是汉瓦中图形瓦当的绝唱。当年我曾在咸阳的朋友家见过完整的一套，当时没有觉得怎么了不起，可是现在就很难再收藏到完整的一套了，其价格也已绝对不菲。

中国古代画像砖石艺术是美术史上的奇葩，不乏“吉祥有馀长生不老画像砖”、“富乐未央子孙益昌画像砖”等绝世之作。龙、虎、凤、四灵等汉砖则以古雅装饰透视出当时生活的精致与态度的积极，与汉瓦艺术相映成趣。文字与图案融合的汉代砖瓦，尤其是多字砖瓦，更具书法美学魅力。“延寿长相思”、“八风寿存当”、“日入百金米千石”、“千秋万岁与地毋极”、“千秋万世长乐未央昌”、“延寿万岁长与天地久”、“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等瓦当，“宜子孙富番昌乐未央”、“海内皆臣岁登成熟道无饥人”、“海内皆臣岁登成熟道无饥人践此万岁”，通过视觉形式传递了文化主张。“长乐日利”、“长乐未央”、“长生未央”、“克乐未央”、“安乐未央”、“万岁未央”、“长生无极”、“常生无极”、“与天毋极”、“与华无极”、“与华相宜”、“与天久长”、“延年益寿”、“延寿万岁”、“长乐万岁”、“千秋万岁”、“千秋万世”、“千秋利君”、“富利后世”、“高安万世”、“万寿无疆”、“亿年无疆”、“永奉无疆”等等这些吉语瓦当，更彰显出足够的自信与庄严，直到今天，它们仍然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正能量。

随着文明生活的普及，幽雅的秦汉砖瓦艺术不再仅是曲高和寡的文人掌故，因为它超凡的美学品味和文化价值，业已成为收藏家们的宠物。鸿爪雪泥，吉光片羽，即便不拥有砖瓦实物，仅是一张精心拓片，亦足与君相利相宜。

左斌道兄，高雅士也，历年经心裒积砖瓦拓片数十纸，分批持来嘱予题写，乃率尔着墨纸端，沾光秦汉砖瓦之大美，聊抒快意，为颂为祷，福绪祥源可也。

2013/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