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文隐蔚 余味曲包
——文怀沙书法读解兼谈学者书法
文/崔自默
有一等倜傥之人,乃有一等倜傥之书。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固有道理,然“风流”云者,其实是有真伪、雅俗和深浅之别的。我首先欣赏文怀沙翁的书法作品,然后联类通感到其人、其语、其行,及其情性、气质、品格、胸襟,便得知文翁之“风流”,本是才情而已,那是一种一味的真淳之态,那是一种纯粹的出乎自然的情性。
绩学大儒,若能体现三岁稚子之天质,则非悟第一乘妙义者不能为。书如其人,人如其书,执是以观文翁之人之书,可以断定,先生所在乎所笃求的,是文质彬彬,是谦谦和睦。由是,观者如我,便转为其书之稳重与安详所感染,为那种“乐而节、哀而婉”所心动。由是,倘若单以风流名士看待文翁,则失之寡陋、偏颇、庸俗与浅薄了。文翁善于寓事说理,又每每亦庄亦谐,听来随便,若不经意,然其目的所在,正是大义微言、趋美去恶,只是他所采用的表现方式,一如其书法形式那般,是举重若轻、左右逢源、随机而化罢了。
唐人孙过庭《书谱》论书,云“通会之际,人书既老”,此一境界,绝难企及,因为那是精神与物质、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的综合效应与高度统一。文翁能臻书之老境,非其人则无由也。文怀沙翁,堪称当代慧智之博学奇才,然其命途多舛而骚音铮铮、高驰不顾,常人则难以想象。年逾耄耋之年,文翁犹能健步攀岩,海阔天空,或有疑惑者,乃因不闻其道。文翁燮理阴阳,安心自在,与人交往,表里一致,只顾好处而不及其馀,去粗取精、忘形得意,如此,遂能养浩然气,物我齐一,内外谐和,条畅通体。
文怀沙,1910年生于北京,祖籍湖南。号燕叟、燕堂,室名斯是陋室。曾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央美术学院等多所大学任教并担任教授、客坐教授、顾问,现更颇多名誉职衔。著有《屈原绎》、《屈原离骚今绎》、《屈原〈九歌〉今绎》、《中华根与本》、《文怀沙序跋集》等。窃以为,文翁初以研究楚辞名世,然其治学,乃大方之家,终不为一隅所拘,更承古贤“述而不作”之道,弃等身之说,其乐善好施,大而化之,咳唾珠玉,彼随风湮灭者,又曷可胜计哉,惟有心游者记之。
文翁书法,是当代学者中最具特色者,其所以然,自有原因在。钱钟书先生曾有句赞文怀沙,云“文子振奇越世”,甚为剀切。文翁所以能“振奇越世”,全在其人之魅力;其人,当包括其学,其学,则在儒、释、道,在文、史、哲,在诗词曲赋,在中医,在金石,等等方面,均足可徵“融会贯通”四字。昔者胡耀邦《致文怀沙先生》诗云:“骚作开新面,久仰先生名。去岁馈珠玉,始悟神交深。君自九嶷出,有如九嶷云。明知楚水阔,苦寻屈子魂。不谙燕塞险,卓立傲苍冥。闭户惊叶落,心悲秋早零。心悲不是畏天寒,寒极翻作艳阳春。艳阳之下种桃李,桃李芬芳春复春。哲人晓畅沧桑变,一番变化一番新。如今桃李千千万,春蕾一绽更精神。”张爱萍《诗赠文怀沙》云:“一曲吟催千古泪,文怀八斗叹骚才。韵高自有真情在,恍若云中屈子来。”此等赏识盛赞,岂偶然耶?
早在宋代,苏东坡就说:“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以貌取人,且犹不可,而况书乎?”(《东坡题跋》)信然,学者书法之所以名贵,独立于专业书家、画家书家等之外而存在,就是因为其人的不同寻常、其学的深厚难测、其书的稀见。东坡先生之言极为辨证,启发人思:学者书法就一定有学者气吗?治学与书法,显然属于两个领域。学者书法,自有其本色和特征,倘若与专业书家书法并论,则其中暗含着的许多环节的问题就突现出来,需仔细研讨始明。
书法在学者们的眼里,也许与一般人脑子里的概念不大一样;此所谓之“学者”,当然指一流的学者,而且,他要对中国传统的文化和艺术十分感兴趣,最起码,平日能拿毛笔写字。但问题在于,学者的学问,未必就能在其书中显露出来;其人有学,是其书有学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此间,有学问如何转化的问题,即如何表达出来的问题。要表达,需要才气,更需要技巧,需要“功”与“性”两手都硬。严羽《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虽说的是诗,但援议书法,亦无不妥贴。对于专业书家,能写出可看的书法,但未必有像样的学问,可见书法艺术,有其特定的知识体系和技法基础。而学者书法,虽然不以炫耀专业技法为能,但并不说明它可以不遵循其中的一般规律。无法而法,是以有法为思想准备和前提条件的。技进乎道,只有经过“技”的不断积累,才能接近既而进入道的范畴。“无他,惟手熟耳”,技法的不断熟练、精能,是摆脱“技”与“术”的层面而抵达“艺”和“道”的境界的必然途径。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其产生、存在和发展,始终靠着实用价值和艺术价值这两足,它是实用性和艺术性的融合体。无论当代的书写者在主观上的愿望如何,在客观条件上,书法这一艺术形式在当代已经失去了其浓厚的时代背景,其实用价值降至最低,故而建立在实用性基础上的一些整体上的东西也随之消亡,无奈得很。
季羡林先生在《书法文化于学者眼界》一文中有云,“学者书法不仅讲求书法的典雅清正,而且要求书法具有深厚的文化意味。学者书法不仅是艺术,而且是文化,同时也是学者对汉文字的美化和文化化”,此论高屋建瓴,也正道出了学者书法个中三昧。首先,学者书法“不仅讲求”“书法的典雅清正”,——倘若没有相应的专门知识和传统技巧是难以奏功的;其后,才可能谈得上让手下笔下而非心中眼中的书法,“具有深厚的文化意味”。
学者书法的最大特点(也是优点),就是自然而然、不做作,也正缘于此,最能袒露作者的真实的书写水准;另一方面,专业书家书法的最大弊病,是不自然、忸怩做态,也正好露巧遮丑,不能直接显现其真实的文化水准。“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司空图《诗品》),这大概是两者共同面对的迷茫,假如学者书法与专业书法互补相参,则尽善尽美,当然这是一种理想。令人惊喜的是,从文怀沙翁的书作中,透露出了这一好消息。
作为学者书法的文翁书法,有其可研可味之处,在于其有“技”与“术”的物质基础。大凡一等之才,加之一等之学、之识、之工夫、之修养,便成就一等高格之书。倘若“性”和“功”俱亏,或者干脆缺憾其一,则不复梦见矣。文翁书作,其通篇所表露出来的气息,是古奥、朴厚、生拙、浑融,若沿波讨源,确有活水汩汩畅流。其结体,在夏商鼎彝、秦汉碑碣、齐魏造像、瓦当砖记之间,悉参精要,尤得汉简帛书率直静穆之旨趣。其字态,则意在篆隶之间、隶楷之间、楷草之间,下笔了无踌躇,略却挂碍,故能在信手挥毫之际,没有时人之流气,亦无明清书家之风习,因此便在经意与不经意之中,跨越了隋唐理路,径追秦汉气象,其声情款坎镗拓,其势态宽博雍容。文翁书法,最得意处为用笔,一派风骨神明,看那笔毫,铺得开,收得拢,重若崩云,轻若蝉翼,若壮夫之挥钝铁,裹挟千钧之力,又若仙女之起曼舞,清风过焉;如此,用笔之时流美婉转、纵横排奡,落墨之处遒利嶔崎、豁豁峻爽。清人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一著中说,“赵宋以后书褊急便侧,少士君子之风。余既心仪遒丽之旨,知点画细如丝发皆须全身力到”,今者文翁之书,绝无包氏所陈之病,而特具其所曰能,善哉!余论书,亦最重“沉着痛快”四字,文翁备之矣,善哉!
今天,敢于称书法家甚或书法大师的人有的是,所以,倘若把一位大学者列入书法家行列,就已经是很俗的事了。对学者书法的认识,大概不比理解他们的学问容易。学者的书法作品中,即便真的涵溶进了不同寻常的学问,则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窥得其堂奥的;虽然说书法具有相对的平民性和大众化因素,但并非一味的通俗可解。实际上,书法作品客体与欣赏者主体之间,毕竟存在着不小的距离,势必在审美活动中铺设障碍。“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文心雕龙·知音》)刘勰大声嗟叹,非为偶然。“但伤知音稀”的感慨,似乎没有发生在文怀沙翁身上,他虽极不愿以书法名世,但珍爱其书者日众,宾客盈门。在此为颂为祷,祈先生青春常驻,永受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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