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奇字古 真气纵横
——感读卫俊秀先生书法
文/崔自默
去年闻“卫俊秀书法艺术馆”在先生故里落成,当时为卫老倍感欣慰;现在准备写些先生书法研讨会的文字,更是思绪联翩。
十年前我游学陕西时,在某刊物上认识了先生的名字,于是,在一个星期天上午赶到陕师大,询及先生住处,敲响先生家门。开门老者文质彬彬,十分客气,请我坐下喝茶,吃水果,然后看我的字,说些赞扬的话和进步的建议。桌上有墨香阵阵袭来,我感到先生屋里的空气普通极了、自然极了,一小时后,当我起身告辞的时候,刚进门时的忐忑不安早已无影无踪,也自此对先生之人敬重不已,对先生之书法倾慕有加。
后来在一些场合遇到先生,每次先生总是热情招呼,一副谦谦仁者之风。在我毕业即将离陕之前,又去拜望先生,几次张口想求一张墨迹留念,但见先生正患眼疾,视力欠佳,只好作罢。不料,我回学校的第三天,收到一封挂号信,内有先生赠我的一张书法,还有一封短札,中有“今偶书得数字,仅供雅玩”之语,我心怦然而动,数日不绝。
1992年9月,卫俊秀书法展于北京隆重开幕并获得空前成功,董寿平、刘开渠、华君武、沈鹏、欧阳中石、许麟庐等均给予卫先生书法艺术以极高评价,尤其是董寿平发自内心的话:“卫先生的字北京没有,全国其它地方有没有,我不敢断言,很可能没有。”如此赞誉之辞,我想卫先生是当之不愧的。可惜,那时我正不知忙些什么,竟没有能够目睹如此的盛况。
今年秋,全国文史馆系统书画展于京开幕,得知卫先生也莅临的消息,我当夜前往先生下榻的宾馆,又见到了先生。虽说先生的面目比往昔确也衰老了些,但是,他依然热情洋溢、依然温文尔雅、依然谦恭博大,先生之气节没变,先生之精神不老!
无疑,卫先生书法有傅山的气息,但又绝非傅山。傅山是一个典型,他那连绵不绝、纠缠不休、气韵不断、充溢着强烈个性的书风,一直笼罩至今。可是,任何风格的确立,是有其自身特定的原因和过程的,若不明乎此,同样当你朝这个既定的“方向”走去时,往往要以“内含”的相对缩少为代价的。这一点,如钱钟书在《宋诗选注·序》道及的:“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明人学唐诗是学得来维肖而不维妙,像唐诗而又不是唐诗,缺乏个性,没有新意,因此博得‘瞎盛唐诗’、‘赝古’、‘优孟衣冠’等等绰号”。
傅山之产生,由其特殊历史背景、社会地位以及个人命运等综合决定。明朝衰颓之际,伴随社会斗争必然出现文化战线的变革。李贽接续王学左派抨击程朱理学,更阐发了“童心”说,鼓吹冲破教条的个性解放以及艺术领域的反中庸。书法界祝允明、文徵明、宋克、黄道周、倪瓒、王铎等等先后树旗,摆脱二王帖学之脉统,这些信号难免为傅山出发做了精神准备。很快,清人入主中原,仍聪明地假借程朱理学以图巩固专制,于是使得黄宗羲、王夫之、贺贻孙、顾炎武等哲学领域反叛复古主义的思潮彼伏此起。傅山则更甚,固辞博学鸿儒科而不就,著朱衣居土穴,悬壶行医自给,他独步高蹈,旁若无人。
针对当时轻滑求巧、取媚迎世、卑鄙捏作之书风,傅山提出了他“四宁四毋”的艺术主张,变化角度来间接反映他的观世冷眼,他唾弃投机苟且之徒、轻侮奴颜婢膝之辈,他太愤世嫉俗了。而只有当他拿起笔来淋漓挥洒时,才可不遮不掩、我行我素地畅所欲言、尽兴张扬。傅山的心理很不平衡,很不安静,“独善其身”何以能“兼济天下”?除非压根就别想这样的问题。这实际境遇的尴尬,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在其书法上,因为毕竟他以书法作了抒发其内心情绪的工具,而事实上这种工具并不很理想。出则儒、入则道、隐则佛,傅山的思想可说是很复杂的,故其书法也自然不便简单以“拙”概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傅山是“始正而末奇”(《文心雕龙·隐秀》)的,他说“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不管其书法外表如何奔放狂疏,甚至瑰怪杂陈,但他确实有驾驭笔墨“不得不然”的功夫、非常的创作心态与非凡的灵光才情,使其字里行间始终充溢着一股雄奇宕逸的凛然正气。
卫老先生有傅山的影子,正如林鹏说的,“观看卫俊秀先生的书法,首先让人感到的,是民族精神,伟大人格,铮铮铁骨,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今天,当我们抛开其它因素来正视和品鉴卫先生书法时,会发现其中已是蕴含了更多的东西。
卫俊秀书法是属于学者型的,其中融铸了先生人生观念、精神内含、文化素养、审美标准以及艺术灵性、表现才能等等内容,所以当评骘卫先生书法地位与成就时,应该着重从文化理念的角度来研究和思考,比如他为什么会采取或说形成傅山式的风格特征、在其中又发生了那些变化、这种变化之所以产生的思想基础是什么等,而最好不要简单地究诘于他曾临习过多少种碑帖、曾师法过哪几位书家等技法技巧方面来多加评说。
卫先生早岁可算命运多舛,半百之年又遭逢一段坎坷之路,但他能挺住,昂头吟唱着强劲不灭的生命之歌走过来了,所以,今天我们从他的书法作品之间,读出那种落墨雅壮、裹挟风雨的气势时也就无需惊怪了。
傅山是儒道释等多元合成物,他矛盾,虽隐居但放言,说遁逃却关注世态炎凉,崇尚老子“大辩若讷”可线条缠绕繁褥,提倡“拙”而笔划线条精熟详细,他讲自然实际更讲性情宣泄,他不欣赏“能而示之不能”(《孙子·计篇》),他认为“畏人之笑而不见之,于人则终无成就”(《霜红龛集》)。傅山的书法实践,实际尚未吻合于他的那套理论,未尝臻至他的理想境界,当然,原因很多,但可以认为,他所做的是物极必反或曰“棒喝”式地反应着他的美学观点和对世风的嘲弄态度。卫俊秀与傅山相比,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有相通处,就是对造化蕴涵的逐层认识、对人生境遇的深切体悟、对艺术创作的不断冲动,都没有一丝的“奴俗气”,却都有“平原气在中,毛颖可吞虏”的淋漓豪壮。卫俊秀先生化解和整顿了曾碰到的更多矛盾,所以,他较傅山则更稚纯平正些、温文儒雅些、沉静内敛些,他在不失傅山行气跌宕的同时,有意删简太多的扭搅纠缠、辗转萦绕,他努力达到一针见血、言简意赅。在这一点上,正体现出卫先生对鲁迅文风笔调的情所独钟,自觉体味了“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鲁迅《作文秘诀》)的要求。若肯定卫俊秀先生是“以鲁迅精神和傅山精神作为人生支柱”的话,那么,是否可说卫先生笔势似傅山而文意似鲁迅,语言似鲁迅而口气似傅山。在这样的一个行程当中,息息相关的是他“八十年翰墨路上”寒暑寂寞用功、勤于笔砚,更是胸襟之钦奇磊落与文化修养之丰深积淀。
卫先生之书法,乃卫先生之人也。创作激情不断唤起他身心的气血,他含毫命素,经年修养的所有能量在他的调动下迅速聚集起来,然后便化作了一曲点线的律动,侧耳听时,铿锵有汉家铙声。
海内一家的卫书行草,筑基于傅山的结体纵横郁勃,但从先生书作笔划线条“举手投足”之间,亦足以透露其遍习诸体、众妙入彀的消息,而其可嘉处在于风行水上般的不留辙迹。在先生众多作品里,我更喜欢《古诗十九首》的格调,平和冲淡而颇有远意,笔致简净括约,丝丝入扣,允称佳构。对《墨池飞出北溟鱼》一作,则有与先生所说的那位景村妇女相同的感觉,“在飞,在跳,怪害怕的”。
卫夫子说过这样的话:“试想一个年近90岁的人,还有拍胸膛、作保证的本钱吗?我只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每年能给我安排几次讲课,向青年人讲讲我所知道的东西。我是一个教书匠,我所能够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一点点而已。”读到这话,我同时感觉了凄凉与震撼,想了许多、许久,记得在《歌德谈话录》里这样的话:“产生伟大作品所必不可少的那种不受干扰的、天真无暇的、梦游症式的创作活动,今天已不复可能了”,“哪里还有人有足够的力量做个诚实的人,本来是什么样就显得什么样呢?”
1996年11月10日夜 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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