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情体物 心密语澄
——读《中华名赋集成》
文/崔自默
很早就见到陆机的传世书法绝作《平复帖》,但关于他本人身处的历史的、社会的和人文的环境,则了不清楚;后来,在一些书论和画论中,就读到他那篇著名的《文赋》,虽仍不甚领略其意,却谙熟了文中“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体有万殊,物无一量”、“应感之会,通塞之际,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等句;再后来,随着不断复习到其文,便开始注意“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这些较为精妙之处,原来,其中尚存不少名堂,若对“绮靡”二字之解释,自唐宋以降,即已离开细密雅致之本意,酿出佻荡俗艳之歧义,影响及今。
缘于《文赋》,我开始对“赋”发生兴趣,但何时粗解其义,今已不得而知了。“赋,敷(铺)也”,一如“写,泻也”、“诗,持也”等谐音解字法,虽算不上贴切,但不失为一种有益之旁征。《诗经》乃诗之祖,析之时有所谓“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孔传解《书﹒舜典》“敷奏之言”云:“敷,陈也。”敷陈、铺叙(述),确为诗歌之一法,故班固《两都赋序》直言:“赋者,古诗之流也”。 由诗继而“不歌而诵”(非“颂”)的“赋”,两者虽已是二物,但乐律与节奏的特征毕竟一直留存着。从不同系统、不同角度、不同需要出发,后之学者立出古赋、汉赋、骚赋、骈赋、律赋、韵赋、辞赋、散赋、论赋、诗赋、文赋、杂赋、大赋、小赋等等众多名目,然综言之,均无外乎对“赋”字之演绎,诸般体段仿佛,倒也不便犁划町畦,故此通呼为“赋体”或“韵文”,当无大谬。
从幽隽曼婉的先民古诗,到诡谲落拓的春秋楚辞,从恣纵不傥的先秦散文,到汗漫夸饰的汉初文学,赋体流衍之消息不难寻索。迨汉武以后至建安之前,多方原因,造就了辉煌的汉赋。汉赋,于“铺(敷)陈”之基因承传无遗而尤加凸显,穷探赜捃摭、扬厉砌堆、侈丽辞藻之能,天文地理、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典实名物,洋洋巨帙,浩浩长篇,几可挪作一本本小学类书;可“且夫”“至若”“乃尔”“若乃”“于是乎”一阵描状之后,曲终奏雅,“乱曰”虽亦间或透露些许讽谏指陈之旨,然终觉通篇失之纤芜荒唐与气息冗沓,诚如刘勰《文心雕龙》所云“繁华损枝,膏腴害骨”者是。相比之下,彼时的一些文札,虽也沿袭排偶和博喻之贯法,但不乏人情世故,因之亦简约和实在得多;例如公孙弘《答东方朔书》,只一句----“譬犹龙之未升,与鱼鳖为伍;及其升天,鳞不可睹”----而已矣。
时抵东汉季叶,乐府和五言诗的成熟并流行,正宗汉赋的势头日渐式微,但并不意味着赋自此消弭。实际上,赋之风被遐迩,近者若魏晋南北朝之诗赋,自不待言,尔后唐宋元明清之诗、词、曲乃至诗话、词话、笔记小说,其血脉始终绵延毋绝。应当承认,赋之讲究骈偶与韵律,兼执形式表现和内容传达之两端,着实可见修裁契合之工巧;然而五言诗、七言诗以及散赋、论赋等的发达,也的确让作者不复一律的正襟危坐,尽可甩脱繁缛形式之羁縻,从而体会到出入随意、来去自由的快感。当然,这种自由也是相对的,既敢曰“赋”,还要或多或少保留它本来的一些特征,否则,一味地散漫放纵下去,究竟不像样子;此好比现代人捉笔作诗,谨严的格律古法可以稀松些,但韵脚起码要偶见,否则,彻底的“不合辙”,就连长短句、顺口溜、散文诗也还算不上,遑谈乎诗?
由讲究法则规矩而重视事理趣味,由沉迷客观理性而融注主观情感,无疑是一个进化。由诗源的自然条畅到汉赋的整饬拘挛,最终,汉赋分流而复归于诸体多端,这个过程,颇堪玩味。由屈原、宋玉、贾谊、枚乘、司马相如、班固、张衡到祢衡、曹植、阮籍、张华、陆机、左思、陶渊明、庾信再到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杜牧、欧阳修、苏轼,次第赏会,其深浅高低、风规远近,披览而晓然。事实上,单取咏物一体来看,从前到后,所涉对象虽不同,然所出笔路则相类;如祢衡《鹦鹉赋》、张华《鹪鹩赋》、徐陵《鸳鸯赋》,如宋玉《风赋》、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如王褒《洞箫赋》、鲍照《尺蠖赋》、庾信《枯树赋》、李商隐《蝎赋》、黄庭坚《苦笋赋》,等等或大或微,无物不可以一赋也,且似乎愈是往后愈是靠紧生活,愈是成文简赅而出语明透。例如陆龟蒙《后虱赋》,仅三十二字,说虱子“不为物迁,是有恒德”----不管人之胖瘦,统统咬来----藉以讥刺趋炎附势之小人竟比虱子而不如,何等痛快!由是可知,品第赋之优劣,又莫可依其篇幅之长短为准也。
手头这套新版的《中华名赋集成》,是从中国古代数万计赋作中裒集成卷,选注者精益求精,编辑者审而又慎。于今众皆呶然竞鹜捷利矣,而犹有如此不惮劳苦而愿嘉惠学林者,厥功曷伟哉!
(《中华名赋集成》,中国工人出版社1999年9月版,全三册,定价59.80元)
总共1页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