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珠交赠 温故知新
——观《当代书法京华十一家遗作展》后
文/崔自默
孙墨佛(1884-1987年)、萧劳(1896-1996年)、陈叔亮(1901-1991年)、董寿平(1904-1997年)、李长路(1904-1997年)、舒同(1905-1998年)、李可染(1907-1989年)、何海霞(1908-1998年)、王遐举(1909-1995年)、陆石(1902-1998年)、蓝玉崧(1925-1996年),欣闻这十一位已故艺术大家书法遗作联展,怦然心欢,此真雪后春风也。展览组织者和支持者之功德美意,首先让人感动;待进厅细细观瞻一过,又受益良加,思绪不已。
“最关键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学习前辈大师们的宝贵经验,继承他们在艺术攀登中所未竟的事业。艺术的发展不是靠‘断裂’,而是靠传承。”这是展览《前言》中的话,何等恳切!艺术家们留下的,不止是可以挂在墙上的有形的东西,还有他们数十年而仍“未竟”的实践经验,而后者,对于大众和中国文化来说,更具有借鉴意义和参考价值。
书法,是中国文化中之“大美”,其渊雅多端,难以尽言;但是,似乎也没有必要把它说得玄而又玄、视之为核心的核心,因为那样无疑将剥夺去很多人从事书法活动的权利。等一个人的阅历丰富了、对书法的理解到位了、相关的学养足够了,他也许就剩不下多少时间来动笔墨了。
阅历,人人有,但有非常与平凡之差别。一流的书家,往往有一流的阅历,命中注定,其曲折艰深,常人难能遭遇和想象。笔下之气息,正从心中流出,其中则有阅历在焉。观赏这十一位艺术家的书法作品,我感到他们都以“气息”胜;他们的气息虽然互相不同,但都能超群拔俗。书法,作为一种社会活动或个人生活的工具,是不可缺少的。但在历史上,一生中单纯以书法为业而能搞出名堂的,却少得很。阅历能不同程度地改变人的性情,而专门书家所缺少的,正是这个。索靖、陆机、王羲之、颜真卿、张旭、怀素、苏东坡、米芾、赵孟 、宋克、祝允明、傅山等等,他们的阅历都足以让常人咂舌;就算近代的赵之谦、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张大千、于右任、谢无量、马一浮、徐生翁、陈子庄等等,哪一位又曾经是平凡之辈?观察他们的生活,真有点让人“窥谷忘返”而又“望峰息心”,一般人何堪经历他们的蹇蹇之途。他们的心态,至晚年始得趋于平静,也就在这个平静的机会中,闲临碑拓,慢修学问,加之安享高年,乃得“人书俱老”。当然,这些大书家也并非个个百寿,比如少壮之时“任性使气,好击剑斗鸡”(高启《南宫生传》)的明人宋克,生年仅六十一;再如清人赵之谦,生年仅五十六,其“悲庵”之悲惨,更是人所不愿。京华十一家中,当年大都曾有过轰轰烈烈之举,如辛亥革命老人孙墨佛、“红军书法家”舒同、延安“鲁艺”的陈叔亮、“兰亭论辩”的李长路。是的,他们当中有的不仅是大书家,还是大画家;凡大画家,其书法肯定也是开宗立派的,否则其画本身也要大打折扣,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陆俨少等,无一例外。今展中的李可染、董寿平、何海霞,既是有代表性的大画家,而他们的书法,也各开生面。李可染的“酱当体”,结字与用笔、用墨,厚重中见空灵,如其画风;董寿平的书法,有其除绘画之外的多方面的文化修养作支撑;“长安三杰”之一的何海霞,直接承传了乃师张大千那颇具性情的书法,有风帆并进之势。
文化,文而化之,学养,学而养之,都是慢慢修、慢慢养来的。书法活动,作为传统文化之一种,要理解它、搞好它,除了书法本身的知识和技法之外,尚需要多方面的修养,所以也是急不得的事情。讲究相关学养的丰富,是高标准的、高要求的,是用来评价书法大师的,不是用来衡量“字匠”或“书奴”的。蓝玉崧是著名音乐学家,陆石是著名作家、诗人,萧劳、王遐举亦均学识渊博、为中央文史馆馆员。十一家中,每一位都学有专长,都不是光靠书法吃饭的。今人有以书法名世者,或连书法本身尚不清晰成样,遑论其他学养。“我们希望所有有作为的年轻一辈艺术家,虚心向前辈艺术家们学习,学习,再学习”(展览《前言》中语)。此次展览的意义,就在于它有使人“虚心”的作用,但愿它能真地使人自知,尔后自策。惜乎,今天已然短缺了老一辈昔日那能得以心静气和的环境。
老一辈们的可贵品质之一,就是虚心,表现在对他人和对自己的书法的正确认识。虚心,然后才能心态平稳,才能下得了苦工夫;有了工夫,才有可能技法熟练;技法熟练,方有可能“技进乎道”,尽量实现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人的个性与书法个性的统一、人品与书品的统一。
然而,书法实践中的上面几个“统一”问题,并非简单地可作结论,这次展览促使我再作一些思考。文化人的书法,就一定能表现出文化?书法的个性,能否表现其人的个性?怎样才能算得上技法的“熟练”?书品是否能与人品统一?书法本身是否真地能表现(或曰内涵)那么多的学问和修养,即便能,观赏者到底能品味出多少?书法理论好,是否就能写出好书法?等等。
文化和学养,是书法能否写好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即:有文化学养,不一定能写好书法;而没有文化学养,却一定写不好。书法的个性,不一定能与人的个性统一,原因很多,主要的是技法不熟练,笔墨不听使唤,想表现个性却无能为力。技法的“熟练”,不只是临帖的逼肖或者笔墨的精能,还包括表现个性的才能,能心手双畅、游刃有余,方称得上“熟练”。人品高,书品不一定高,因其技法不逮也;人品劣,书品优,因其技法熟练也。正因为心手常游离而不能合一,所以书品不能完全表现人品。书法本身有其局限性,先不说人的技法难以臻至“为所欲为”的境界,就是笔墨线条本身也不大可能完美表现性情哀乐,它更不可能比拟音乐之声、舞蹈之容。退一步说,就算书写者自以为在字里行间注入了很多内容,但是,观赏者却不一定能品味出来;所说非所听、所授非所受,是常有的事,何况说者自己就没有表达清楚。对于书法活动,理论和实践总是有距离的:没有书法理论作指导,书法实践是低效的;书法理论水平既高,但技法跟不上,自然会眼高手低;理论好,技法熟练,作品艺术水平一定高(此假定理论和实践的“好”与“熟练”都是真正的、到位的,而不是虚伪的、偏颇的)。
萧劳先生的书法,我这次认真端详一番,着实钦敬久之:其作品堪称自具风范,秀挺中蕴厚重,融合碑帖,粗线条方刚劲健,就那细笔游丝,也是柔韧爽朗的。前辈大师的作品,有“清醒剂”的作用,发人思辩,给人“泼冷水”。我们需要虚心,但我们不能心虚,因为我们有把书法艺术继往开来、发扬光大的责任。这等高超的书法手段,若非勤学苦练,何敢企及?我真地是背上“包袱”了。
“我们从中得到的决不是包袱,而是前进的动力”(展览《前言》中语)。“包袱”里面是粮食,所以,我们还是主动地去背负!
1998年11月26日晚于湖西小楼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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