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具体到八大的诗与画,两者似乎并不统一。杜甫诗《春日忆李白》有句云,“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这“清新”与“俊逸”,在八大画中有,在诗中则无;论“天工”与“简易”,其画则有,其诗则无。何以会有如此差别呢?八大的禅心,更多的是表现在画上,而不是在诗里。八大画中有“怪”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正是与他的诗相表里的。八大的遗民身份,注定在他的诗中要使用一套属于自己的“隐语”,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语言符号和词汇方式,正像他画中那怪僻的连笔落款和花押印,并没有一定让人懂的意欲,那只是他自己的心音。他的诗即便韵致不足,没有实现“浑无斧凿痕”的理想,但无论如何,还是帮助我们了解他画中艺术成分之外所蕴涵的那一部分情志。八大的诗以言志为主,但也不同于同揆、函可、今释、澹归、大错、光鹫、读彻等诗僧“剩人”,可以直抒爱国主义情怀,在诗中血光泪影、怒潮涌动。八大没有“单刀直入”,即便有意把痛失家国的激愤之情借禅题而发挥,但在现实面前,他也不得不妥协。
如果用同一个标准来论,八大的诗当然不如他的画;但问题是诗与画可以用一个标准么?钱钟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文中说这是史实,但我们不见得一定要沿用。诗是诗,画是画,它们本来就是两种东西。诗与画的本质区别,在于语言形式与视觉形式的区别,它们有各自的规律。把诗与画人为地联通在一起还勉强,假如再回过头来把它们强作区分,则是一个永远也弄不清楚的话题,即伪命题。那么,究竟诗与画的表现面哪一个大?在表“意”方面它们哪一个自由度大呢?这不好说,因为,“意”是什么,就不好回答;“意”,就包括“诗意”和“画意”。有诗难传之意,也有画难尽之意,它们都没有绝对的优势。艺术的妙趣在于,把有所关联的东西进一步连接起来,而不是进一步割裂;这虽无形中增加很多麻烦,也获得不少额外的意味。
谢榛《四溟诗话》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八大的诗,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正其兴味盎然;本着“不必解”的态度,拿八大的诗当作一个个公案、玄机来揣摩和破解,亦未尝不可。在解读他的诗时,一方面困难迷惑,另一方面又可以自由选择,甚至包括穿凿附会,但总是令人兴味无穷。读禅诗,不可执着字句;读八大的诗,为什么一定要死于句下呢?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八大的诗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当作禅诗对待,他毕竟不是一般概念的诗僧,他的诗也不是一般意义的禅诗。他的诗,既不是僧人诗,也不是诗人诗,这由他的特殊身份与独特思想决定着。八大的诗,只是说给自己的,那是他心思偶然的灵光一现,拈词便入,东拉西扯,无所谓妥帖不妥帖,那是隐喻、是转喻、是寓言,是“绕路说禅”。
画可以反复地画一个同样的内容,诗却不可以反复写同样内容的词句;画可以重复,诗不可以。八大画的笔墨技艺精湛,已进乎道,他进步的过程,可以用图谱学的方式把不同时期的画排列对比来发现。针对同样的文本,会有不同的阐释,适度的阐释是少有的,所以可贵。现象不是原因,表象不是本质,我们研究八大,要理解八大。
八大山人依靠自己心性的真善,揭示自然之大美,阐发艺术之本质;他传统而现代、极古而极新,是中国文人画的最高峰,是纯粹艺术的先行者,当之无愧中国画现代化的开山鼻祖;他以自己卓越的实践才能,把中国画艺术推至一个空前的高度。我们今天为什么还要继续研究八大山人?应该怎样来继续深入地研究?要实现什么目的?今后还能出现八大山人式的人物吗?在这个自觉的过程中,我们会增加民族自信心,从而把“八大学”推广开来,成为显学,不仅在国内,更在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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