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法的“为道日损”
——在北京大学书法研究生班的一次讲座
(提纲)2005-10-20
文/崔自默
北大,是一个好地方,这里土地肥沃,能长成很多大树,即便长出的草,也与众不同。
北大给书法家提供一个平台,很有意义,大家应该珍视之。
谦虚需要资格。“学然后知不足”,我无学,所以认识不到自己的不足,很歉疚。不过,我今天特地打了个稿子,不见得照着念,不说明别的,只想证明我认真对待。
今天在这里听课的人中,有很多我熟悉的,各有所长,也在某些方面比我强。人生如戏,只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变化无常,扮演不同的角色罢了。
今天我在这里不敢说是讲课,你们也不完全是听课,我们最好是讨论、商量。学问,是素心人闲暇时慢慢商量的事情。课表上写的我“主讲”,也就是大家应该交流的意思。
今天以书法为由头,但不能谈诗必此诗,我还是愿意其实也必须牵扯到相关的方方面面。
方方面面,很多事情,我们想不清楚,所以,要说清楚就很不容易。谁也说不清楚,不能一言以蔽之,所以只能商量。这也符合北大“自由”的学术习惯和学术气息。
孔夫子是圣人,他教诲学生时,也往往使用这种商量的态度和口气。比如:“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很多事情,即便司空见惯的事物,我们似乎想的很清楚了,但细致地追问起来,就发现不清楚了,甚至很不清楚。比如我问什么是“书法”?如果你们答“书法是什么什么什么”,只能给70分;说“说不清楚”,只能给50分;说“不知道”,要给10分;说“书法是书法”,可以给90分;总之,没有100分。
有一个大家熟悉的寓言,“盲人摸象”,盲人没有观点,只有摸点,他们各自的结论,与他们各自的摸点而言,是准确的,所以不荒唐;荒唐的是我们有着正常视力的正常人,知道大象是个立体的东西,但当被问“什么是大象”时,却不能说清楚。“圆照之象,务先博观”,人不是神,不具有法眼,不能同时站在所有的角度来观察大象,所以站在任何角度观察的结论,都不能代替全部。以偏概全,是人容易犯的错误。
观点即偏见,结论即谬论。∑n从1到∞,无限集合的和,才接近真实。认识真理,是一个无限逼近的过程。
什么是“书法”?“书法是书法”,这样的回答是胡话,但的确准确。“handwriting”笔迹意,带客观性,“calligraphy”好的书写,书法意,带主观判断性。但是,“好的”如何判断?标准是什么?传统的、集体的、习惯的认识。
一切的认识、论证、批评的尴尬和矛盾,都出自于对同一个概念的不同的解释。概念,是认识的基础。
冯友兰指出中国的哲学方法,有“负的方法”一说,比如它对“道”的解释,不能明确告诉你道是什么,但可以逐步告诉你道不是什么。数学和物理等科学的方法中,经常使用这种方法,比如计算不规则体的体积,就使用减法,和减去一个加数等于另一个加数。
“道”是函数。Y=F(x),虽然不能明确说x和y是多少,但它们的确存在着一种特定的一定的数量关系。偶然中存在着必然,混沌中存在着规律,相对中存在着绝对。
“道无问,问无应”,不管怎样,我们不得不使用这个临时的工具——语言,来传达我们内心和脑子里闪动着的种种感觉和意象。对书法的兴趣与才情、兴奋、刺激的捕捉,也只能这样,只不过使用的是笔墨,化为外在的可视的外相——线条。
线条的视觉美感、空间意义,到底是什么?音乐性、建筑性、舞蹈性等等,究竟与我们个体的生命有什么关联?这些,都有思考的必要性,也有解答的难度。
连米芾都埋怨古代书论的“比况奇巧,无益学者”,可见线条所可能产生的空间意象的复杂性,尤其是用笔墨线条在书写文字的前提下的难度。那不是平面的摆布、布置,而是空间的架构、构造。好的书法,一定是在空间完成意象结构的,而不是单纯的简单的笔在纸上的滑痕。只有细腻而妥帖地理解到了书法线条的精髓,从中感受到了真实的形象与意象的存在,并有意识地去把握它、捕捉它,由不行到行,到完善,便可以真实地提高艺术水平,也真实地从书法这液体活动中,寄托自己的诗意的青情思与文化的追求。
要认识书法,只有认识书法的周围,把周围的存在吃透,然后逐渐“损”掉,才显露出本来面目。
怎么“损”?是一个修道的过程。技进乎道。技法的熟练,是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把墨经由笔,最有效地表现于纸面上,就必须把无味的笔墨“损”掉,正如雕塑,把不必要的东西剔除掉,剩下的就是美的所在。
“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趣味性,是书家追求的一大目标,但趣味,是真、善、美的才好,三者可以分离存在,但最好和谐于一体。草稿,往往不在意而得意,正式的书写,因为在意而不如意,如何研究这种潜意识的状态以便于有效地提高书法艺术的水准,是一个可以进入的门径。
理论是简单的,实践是复杂的。理论只能相对地总结实践,不能绝对地指导实践。书法的六体之外,没有产生和留传大家公认的字体形式,有其原因。要制造、定型和完善一个大的符号,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中庸》这句,有渐进的次第,从知到行,提出知行合一,那是多么难得的追求啊。不能实践的东西,不是真东西。
无熟论——永远没有绝对的熟练。无论是书是画,都必须熟,而不是没有达到真熟前的搪塞与应景、应酬。夹生饭,是假熟,是俗的所在。“曾经着相;偶尔经心。”
对齐白石的认识,起初是以为俗常,而后觉得雅俗共赏,最后认识到必须采取这种积极的浪漫的生存态度和艺术精神。落叶归根,章太炎早年直呼“孔丘”,晚年则很恭敬,改作“孔夫子”,这种形式的限制,不只是简单的教化的规矩,更是自我锻炼、“损”的手段。
书法,是艺术、学术还是学问?可以各有灵苗各自探。多惑多得、少惑少得、不惑不得。以浅入手,可以得到艺术的感觉,如果以更大的背景为基础,去联类通感,在艺术享受的同时,长期走下去,可能作为修养身心性命的手段和工具。
中国文化乃至整个人类文化的全部,是性命之学,触及不到这等地步,都是简单的。所谓崇高、高尚之“高”,是超脱形而下的器而到达形而上的道的精神生活的层面。一生中精神生活的比率大,就是“高”,否则就是低。
如何“高”起来?要从性命之学的起初考察。《中庸》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教,分为先天的主观的直接经验,还有就是后天的客观的间接的经验。人生有涯,经验也有限,只能依靠智慧。靠自己的手笔,来实践对心性的研习与修养,来实践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一以贯之”,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行为。
觉、知、识、见、解、决、定、命,由可把握的东西为线索,揣摩不可把握的存在。
如何改变性命?从习惯入手,是一个可行的方法。《大学》引用汤盘铭,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天天快乐、进步,就是成功的一生。
习惯与性格有关,内心与脸面相表里。从改变习惯出发,坚持下去。慎独、敬事,把握命运。起初,也许难以控制,但不能彻底失控。要把复归于平衡的时间逐渐缩短,类似于物理学上说的“阻尼系数”,要大,便可以宠辱不惊,即便微波摇人,也能稍立而定。
大浪漫,需要大牺牲。大权利,需要大责任。很多东西,得失相兼,是平等的、对等的。
班固《与弟超书》有云:“得伯章书稿,势殊工,知识读之,莫不叹息。实亦艺由己立,名自人成。”(《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伯章徐干,善章草。
“艺由己立,名自人成”,道出了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主观努力与客观环境的关系。名与利,有客观演化的机理,也必须做好主观上的预谋与准备。“文人相轻”的坏习惯,也存在于书法界,这不仅破坏了大家的情绪,也破坏了整个书法在社会上的影响与地位。
严沧浪论诗,拈出“优游不迫,沉着痛快”八字,这也正是书法用笔落墨的大法。不管什么字体,从篆书到隶书、章草、楷书、行书甚至狂草,都有这个关键。人生的步履,也有这个意思,才是境界。
“字如其人”,因人论艺,是书法理论的特色之一。人特憨厚,字则风华婉转、倚侧多姿,不大可能。人通透简净,字却古奥深晦,也不大可能。反之,亦同理。从字态看人性,是一大学问。如何具体而微地研究笔墨、造型、章法,从外相上把艺术与人生结合起来,更快乐地修养自己的身心,是一个我们每一个有志于书法研究者的值得研究的细节。
在新的文化产业兴起、市场经济日益有序化的今天,如何有预见性地产生出这个时代的大师,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3000晚可以制造一个艺术大师,媒体经济把艺术与财富联结在一起。问题在于,有多少人相信这个理念,谁愿意去实践并验证其正确性?有3000万闲钱的人是少数,以万分之一计,其中愿意玩艺术的又与你有善缘的人,又以万分之一计,核算起来,其成功的几率以亿分之一计。几率很小,就等于没有,如同抓彩票头奖。
难能,才可贵。大师的名利关系,有这个原因。有人说,李敖什么都不行,人品性格也差劲,但你这么说他,等于继续捧他的场,你应该反思,你在很多方面都比他强,但混得远不如他,这说明什么问题?你还不赶紧埋怨自己,加倍的努力,去争取自己的命运的女神的青睐?
书法,只是美术学的一个方面,而美术学,是与摄影、建筑、音乐、舞蹈等相并列的艺术学的一个方面,而艺术学,是社会科学的一个方面,社会科学,则是与自然科学相并列的人类文明的一个方面,总之,书法相对于社会的文明,渺小的很。
适应是为了征服,顺应实际的市场的需求,不能一味地邀宠。如何保持自己的品格、风格、个性,还能被群体的、普遍的欣赏,是学问。“僧赞僧,佛法兴”,一个广阔的繁荣的健康的市场,需要大家建设、维护。
我愿意与大家一起共勉、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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