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自默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喜欢这副对联,因为它实在。如果有人以为它太俗了,那就真是浅薄了;这样以为的人,恰恰是不懂得什么是“世事”,什么是“人情”,事实上他也做不好“学问”,谈不得“文章”。“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章哪里只是纸面上的堆砌文字?!
从小在农村长大,我深知农民的处境、性格和生存态度。他们基本上没有虚伪狡诈的必要,因为那些市井的玩意,对他们没有用处。他们经年需要面对的,是变幻莫测的天象气候,以及耕耘于斯、吃穿于斯的那分属于自己的土地,以及一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里乡亲。
听农民的谈话,很简练,很清楚,甚至可以说很洞达。他们不怎么需要“弯弯绕”,假如一定需要遮掩的时候,那也一定是选择极有效的一个方式。他们的语言里面,不喜不惧,也就像他们从自己土地上扒拉出的经验一样,没有一点侥幸,完全是响当当的。
在虚伪虚妄中度日的市井中人,偶尔游览到了农家小院,揣着几分不理解,颇有味道地吃起农家饭食,吃饱之后,却顿然感到无所适从,不知与农人从何谈起。
听说现在的农人多了几分市场眼光,有了商品意识,但令人惊讶的是,竟然仍存在一些这样的农人,他们根本不与你计较,或者说懒得与你去计较,他们的态度是随意的,是无所谓的。相比于农人的“无所谓”,市民的无所谓是那么苍白,虽然从口头上听来不失去几分豁达,其实却是那么轻飘飘的。
在心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分量,换句通俗话说,都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狂妄心虚的读书人,用一个文雅的概念叫“学者”,为一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东西刻苦地经营着,忙碌奔走着,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虚心,为芝麻大的一点事争执得面红耳赤,因学术观点之争发展成个人恩怨,彻底决裂,不亦乐乎,哪里比得上农人?农人,实实在在地干着真事。
农人的实在与可钦,在于他们的所得,是完全用自己的汗水与双手,用自己的力气获得粮食。他们的经营,也是最原始的方式,最具有的生命的原始意味。高级的文明的时尚的现代市井中,熙熙攘攘地拥挤着那么一堆人,用什么来换取自己的粮食呢?不过是一把泡沫,自己在大庭广众下振振有词、煞有介事,其实回到家里,连扪心自问的勇气也没有。贡献,自己到底有什么贡献?价值,自己究竟创造了什么价值?
于是我越来越欣赏农人的学问,甚至想抛弃眼前的这些物件,回到乡里去。我这么想着,转身便立刻感受到自己的自欺欺人,感叹自己的困乏无力……回到乡里,这段路程并不远,而从心理上完成这段距离,也并不太难,但从实际上实现这段距离,却是那么遥不可及,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力气来走过它。
这段距离,也许就是理想与现实的距离,但谁又能超越它呢?我感谢农人,他们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距离。
进城修理油烟机、热水器的农人(崔自默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