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写过一篇文字叫《“著作等身”疑》,对我们传统一贯羡慕的所谓的“著作等身”提出置疑,那时倒还不是为自己的懒于写作找借口,而是彼时我正作编辑,鉴于整个出版业正在浪费大片森林的问题而发言的。
信息时代,垃圾信息必然充斥市场。我前些天还写过一篇《信息流量应该适当控制》的文字,是源于感觉大家都被信息搞得很累,却还在继续变本加厉地彼此拖累着。不过,网络虚拟的巨大空间有个好处,就是节约了不少纸张,间接地保护了森林。
现在想来,仅仅对“著作等身”或者“信息流量”提出疑问,是片面了些、肤浅了些,是治标不治本的。大凡文人,都有“立言”的欲望,包括我自己。有时,写作的主观欲望并非很强烈,乃是处于互相攀比之心,不甘人后;尤其是客观要求,虽不情愿,然不得已。比如,大家都要评职称,而要求出版书著若干、发表文章若干;在单位每年工作量要求出版书著若干、发表文章若干,要完成任务,不得已去动笔,变相地祸害森林、糟践时间。其实,天底下能有什么新鲜事?有什么好写的?天底下没有一流的学问,只有一流的文章。
一方面,自然资源对我们的生存质量关系很大,它有限,一棵树长起来不容易。另一方面,现在的出版社日子难过,读者市场本来就不大,却又有那么多出版社要吃饭,于是竞争激烈,于是编辑们不得已去挖空心思开发所谓的新选题,犄角旮旯,把不是玩意的东西也挖掘了出来,抬到桌面上;还要争取高码洋、大印刷量,倒是便宜了造纸厂,却实际上累了出版社编辑、苦了印刷厂工人、坑害了大片树木。现在的报纸,每天出版厚厚一大摞,不看觉得浪费,看更浪费,浪费眼睛、浪费时间、浪费情绪。报社或许说,我们要维持经营,读者掏了钱要让人家“超值享受”,人家企业掏了广告费一定要整版,这么多编辑上班总得干活,那么多作者人家总得吃饭、总得写东西,那么多明星人家要出名总得露脸、亮相,也是娱乐群众的一种方式啊……总之,听起来都没错。
“人家”是少数,“大家”才是多数;我们不能只顾少数人的饭碗,而忽略了社会人群的生存环境和生存质量。经济繁荣,我们眼前的饭碗已经不是问题,所以实施节约型经济、建设节约型社会的时候,到了以科学的发展观来考虑大环境大问题的时候。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我们做问题细致些、地道些,个人往前走一小步,人类的文明就往前走一大步。
我们现在的经济运营模式,似乎是一个高消费高产出的模式,让大家的生活节奏整体慢下来,是很难的。回到我们的文字出版量问题,以量取胜,是一种固有的竞争模式,正如上面所说的“著作等身”;尤其是在这个信息时代,你必须以大量的信息覆盖别人,否则决无“出头”之日。甚至,你只有造一座垃圾山出来,别人才会看见你,反之,即便你是一堆光华的珠宝,也可能一不注意被垃圾掩埋。君不见,在信息高速公路上,大家你追我赶,不断提高着速度;高速行使中,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否则危险随时发生,不累才怪呢。
运动中的大家,都慢下来,相对位置是不变的。动笔的人都少写点,编辑的人少编点,印刷的人少印点,造纸的人少造点,读书的人少读点,大家都悠闲一点,省下时间多锻炼身体,节约精力多关心别人,积攒力气多做公益劳动,多好啊。少写作并不少拿稿费,单字价码上调即可;少写书并不影响评职称,重质不重量即可;少印刷版面不影响赢利,售价不变即可;少编版面不影响工作要求,月工资不变即可;少出版书并不影响整体码洋,提高书价即可;少印刷并不影响挣钱,提高印价即可;少造纸并不影响收入,提高纸价即可;少登广告并不影响宣传效果,把整张报纸每个广告面积都减小即可;明星少露面并不影响出名,把每个人的露面次数都减少即可;少读书并不影响知识含量,多咀嚼经典多思考即可……如是,所有人的生活节奏缓慢下去,生活质量则提高上来,何乐不为呢?
那么谁愿意主动放弃“权利”,自我约束,从自我做起呢?你放下“屠刀”,别人可能会立即捡起来杀你,你就真的成佛了。社会中的个人,其力量绝对是微不足道的,群体是盲动的、无意识的,要保持和维系有序化的社会运转,光靠道德自律是难以立竿见影的,所以,法律诞生了。法律之所以建立,就是对人性的不信任。依靠立法,可以约束大家的行为,宛如你行驶超速,就要被罚款,甚至吊销执照。文字工作亦然,立法规定要严格,每个公民的文字出版量要有限制,多出版就要依据相关条文给以罚款或惩罚。即便最有名的教授,或者自以为了不起的学者,如果自信自己的文章很有价值和水准,可以事先提出请求,得到批准后方才可以发表和出版。这样做,是不是没有民主、没有言论自由呢?不是,不是不让你开口、写文章,而是要限制你的文字总量,是要求你短小精悍,避免你信口开河害人害己。
文字工作是社会文明中很重要很典型的一环,这一行业更是重质不重量,从它开始,积累经验,可以应用于其他行业。这篇文字无疑很幼稚,所言也仅仅是针对文字工作者而言,但自信它是一种理想模式。动局部而牵扯到全身,为了长远的大和谐可能影响眼前的小和谐,等着吧。一般人根本没有能力去办理,有能力的人还有更重要的其他事要办,况且又不是自己家个人的事情,操不完的心,也罢。“大家少开车,还大家一个干净的地球”,这话听久了,也都忘了,照开如故。
“大家少动笔,还大家一个绿色的地球”——这无疑也是我的一个理想。理想国是不能实现的,因为那只是个假想、幻想;理想国中居住的,不是人类,而是神仙。
“著作等身”疑
文/崔自默
“著作等身”,似乎是个褒义词。古来已有“文以载道”“文章千古事”“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等等,著书立说,是公认的荣耀事。
书的价值,不在于其厚薄。《老子》五千言,“四书五经”也都不厚,谁敢怀疑它们的价值?古人用竹木简牍书写,自然节约材料。那么看近现代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不厚,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不厚,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也不厚,但是谁能忽视它们的存在?
以古人的标准来要求今人,当然荒唐。如今报纸版面那么多,总得有文章填充吧?还有出版社,总得出书吧?还有印刷厂,不大批印书怎么提高效益,怎么养活那么多职工?还有造纸厂,如果没有印刷厂来拉纸,岂不停产断了财路?还有,要是造纸厂一休息,纸浆厂怎么办?于是,倒了整片森林,劳了伐木工人,累了纸浆厂、造纸厂,忙了印刷厂,苦了出版社编辑,最后,从整体看,制造出大批垃圾。说实在话,那么多图书报刊,谁看得过来?那么,有无合理一点的办法?有,就像吃东西一样,精一点,简一点,大家都省劲。
《文心雕龙·物色篇》云:“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繁容易,简却难。内涵丰赡的前提下,行文简约,可见出作者的水平。“心密语澄”是刘勰描述文章“隐秀”的一种境界,只有辛苦地“熔裁”,才出精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张吴之用笔有谓:“张、吴之妙,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操觚染翰者岂可不鉴?
之所以有“著作等身”这回事,有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主观上:一,思路不清晰,思维不成熟,思想不精湛,今天这么想,明天那么说,忽然文字就多了;二,语言不精练,文采不可观,于是,忽然书就厚了。客观上:出版社要出书,如果出过去的经典图书,就是重复选题;如果自己开发思路,谈何容易?于是,大家瞄准已经出过很多书的名家名人,锦上添花,改头换面,书上又摞上书,如此一往,不等身才怪呢。
(原载《中国文化报》,2000年9月29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