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大学者中,周汝昌先生的书法独具风格,有人以为先生书法近似“瘦金体”,其实不然:“瘦金体”是宋徽宗书体之称,路出薛稷;而周先生书法则源自王羲之,其平生所临习也多是右军帖,至于《兰亭序》则能背临。先生书法以帖为宗,提出不能有字无笔,行笔中兼备碑刻的厚重,特有风骨。1950年1月先生在燕京大学做的毕业论文为英文翻译的陆机《文赋》,论文里面汉字的书写即用毛笔行楷,挺秀端庄,面貌已具,彼时先生32岁。
周先生通透书法理论,倾注了大量心血,自谓平生在书学上所下的功夫要比红学多得多,曾有《书法艺术答问》、《永字八法》、《兰亭综考》、《说遒媚》、《书法笔法考佚》等专著及论文行世。大家都知道他是红学专家,但假如没有丰赡的文史知识、艺术理论和笔墨实践,他的红学研究不会那么出类拔萃。博闻强识,素养全面,使周先生的学术研究惟精惟一、举重若轻,这同时也是先生书法在当代之所以不可替代的一大原因。
我喜欢周汝昌先生的书法,于1996年开始与先生有所接触,并有幸躬聆先生包括书法在内的多方教益,所获匪浅。
1997年周汝昌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足下笔资甚高,气味不凡,望坚守汉简章草一路,下逮六朝写经,至唐前期为止,勿涉中期以后,切忌颜柳俗笔阑入,宋人书可勿观,明清两代皆恶札,至于而今当下,名家‘书法’亦须严设‘防线’,拒绝其任何影响,以不寓目为上策,如此必日日精进,前途无限。唯谐俗甚难,媚世殊易,慎之慎之。”
周先生论书法注重内美,讲究综合修养。1998年先生在《序〈崔自默篆刻集〉》中说:“拙见以为,印人印家,必先知书之外,亦须知画、知雕、知塑,亦须知文、知道,一言以蔽,必须知我中华文化之精髓命脉,而后可兴言印事。否则不能为印;即使镌而拓之,亦不得称印。何则?以有印形而无印精、印灵也。当世书画名家,犹不免此憾,况常人俗子,又何以赏论其是非高下哉?几如群盲,聚而扪扣,以太阳为灯为烛,洋洋乎以为得之矣,岂不悲乎”;“印者汉字之奇迹也,人类之至灵也;但近世有人以汉字为落后陈腐,必欲弃之以从洋文,以致今人书写汉字,已如蟹之爬沙,阅之可以伤心惨目。而令此等人士来赏印艺、来论印道,岂不北辙南辕,悬霄隔地,岂复可望片言一语之能交乎”。此间言辞灼灼,一片赤诚。
周先生文艺理论与笔墨实践并重,眼界既高,出语即严。1999年10月13日先生给我的信中,指出《红楼梦》开篇诗第一句中“与”字讹刊为“去”字,是因书法的误读,由是提出“书法校勘”的思路。在该信的后面先生附录一页,写道:“当世书法之坏,其故有二:一是根本不会使用毛笔,无笔法可言;二是一味‘鼓努为势’(孙过庭语),以‘惊’外行,浅俗怪陋之态百出。只因时世浮躁,一切急功近利,可悲在此耳。”另外,同年11月7日先生在给我的一封来函的信封背面,写了这么一句话:“昔读宗白华大师之文,以为于书法不甚晓,今见其所书‘风骨’二字,果然太不行了。又及。”写这封信时,值京华学者书法展刚毕,大概是先生看到了作品集里的一些墨迹而有感发,虽说随意,但也足见出先生治学的严谨与情性的梗直。
可惜的是,周汝昌先生晚年眼神不济。看书要用放大镜,眼与镜与书三点一线紧密接触,甚为吃力。在写字时,先生仅能靠感觉,有时两行字重叠在一起,落名字时“周”字里面的“口”字往往跑到外面。若是动毛笔作书法,则更是难为先生。有一次我在场,帮助先生展纸,先生凭感觉落墨;令我惊诧的是,先生用笔仍然那么潇洒自如,使转有力有节,偶或个别字局部有所模糊,却更增添出一分拙朴的意趣。“半盲书”、“目不见纸,乱画勿笑也”、“盲人夜书,可笑益甚,奈何奈何”,先生经常这么自嘲,我理解,他是多么希望双目明朗,尽情挥写。
先生对我有多方面的谬赏与抬爱,每次去都会听到一些具体问题。先生除了喜欢我的篆刻,还在一封函件中有诗赠我,褒奖我的章草书法,句云:“崔庐旧名族,风范到而今;章草悲空谷,书成想足音。”这是对我的督促,令我感奋不已。先生诗才卓荦,即便用毛笔作诗,也是提笔立就,叹为观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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