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通信选之<<致路航>>
  

崔自默

路航：

你给我画的油画肖像我很喜欢，一直都放在我画室的桌子上，大家看了也都说很好。

你提到的“群体无意识”，本意指人性的潜意识、本质，又多于研究艺术创作行为的规律；现在已经被多挪用以解释社会群体的盲目性和弱点，但前后问题也有其相通之处和妙味。

人正因为有这种“盲目”的自然属性，一如分子的热力“布朗运动”，完全无序化。社会之所以不好管理，之所以讲究“和谐”，就是看到了这种无序性，企图改变之。个体还算简单，结合为群体的社会，就复杂莫测了。

人心隔肚皮，自私是其关键，也是沿袭原始自然竞争和适者生存的本性。红绿灯坏了，十字路口大多会要塞车的；地震来了更麻烦，门口拥挤会踩死人的。文明社会的法规，应该是组织和条理这种无序化，消弭个体的过度膨胀的自私，但他不犯罪时，仅仅限定在道德范围时，就难办了，只能模糊处理。

谁也不可能把人类社会梳理成电子运动，那么有序、有效，否则，我们都可以瞬间排着队登上月球了。“自扫门前雪”，也是合理的，从自己做起，对大家是有好处的。

自我规范，是优秀的品德。你认为自己“固执”，是因为你不愿意盲从，有自己的主张。你认为自己“笨”，是因为你有原则、本分，不愿意走所谓的“捷径”。这些，我都很欣赏。只有自己双手劳动之获得，才放心、塌实。可惜，在此基础上，要寻求大发展，就必须与人交往，实的东西虽然不见少，但“虚”的东西就多起来了。

读书以明理，理就是虚的。看书问道，是学习间接经验，更重要的是自身的直接经验。方法是多参加社会活动，多接触社会，在社会的大染缸里增强免疫力。“和其光，同其尘”，《老子》的方法是可取的。你皎皎之洁净，自然就容易被污染，就容易痛苦不堪。怎样？只能忍受，不然会更痛苦，或出其他麻烦。人生不如意者十八九，无奈。正如你发现的，“真实、美、善良、智慧等等，是好，但都是痛苦的”。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自己心中还保持理想，还没有彻底死心，没有放弃自己对理想社会的无限憧憬。假如人都不觉得痛苦了，也就麻木了，这个世界也就没有希望进步了；但另一种情况是，事物有其两面性，人都有了城府、狡猾，就可以彼此戒备、警惕，于是在彼此不信任时，只能转而遵循法律，似乎没有人情味，冰冷冷的，但整个生存过程倒也简单一些了。西方社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应该“冷酷”，但实际的表面现象上却不尽然，也很和气，这是冷酷之后的温情复活；当然这种温情背后还是警惕，但有助于整体的有序与规范。

真理在哪里？这个问题很复杂，难以一言尽之。真理是什么？说不清楚，换言之，有真理么？我认为，真理是一种理想状态，宛如数学里的无穷大、零，或者物理学里的无摩擦平面、真空，都是假设的，其状态只能无限接近、趋近，但不大可能实现、完成。那么，这么一个模糊的概念，是少数人拥有呢还是多数人拥有呢？也很难说。因为少与多，是相对的；哪个更好，也不易判断。譬如艺术审美里的雅与俗的判断，看似简单，其实难解。是曲高和寡好呢，还是为大多数人服务好呢，还是雅俗共赏好呢？这里面有个理论探讨和实际存在的差别问题，我们有时因为把不同范畴的问题混在一起，所以才会发生对立与辩论、矛盾与悖论，其实，都是盲人摸象，都不是事物的真相。假如开始时，就把概念搞清楚，就简单了。做生意要事先签署合同，要讨论条款，即便这样，还有争议的时候。至于文字游戏一般的概念与名，根本不是实，就更难说清楚。言，不是意和道本身，它只是被借用的工具。禅宗里有《指月录》，得月离指、弃舟登岸，是常识，月亮不在指头上，过了河还背着船岂不莫名其妙？

“觉醒”，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也难说。就像说“纯粹”，有其得有其失，合金钢就更厉害。人体的免疫力，显然是被传染和污染的后果，但的确有用处。细菌和病毒也有用处，只是一般人用不上。光明与黑暗同在，只是发生在不同的侧面。革命与反革命，有阶级的烙印，其实根据牛顿第三定律，它们是相等的力量而已；当然有主动与被动之分，但必然同时存在，谁也不会自己打自己。

你不愿意做“别人的附庸与社会的无意识的零件”，好！要做真正的自己，不迷失自己，是艺术家的本分。你理论视野开阔，绘画技法也扎实，更勤于思考，会激发出不少创作的灵感，自然不会成为艺术的附庸。至于生活实际，我相信你能软件硬件都具备，物质与生活双丰收，把艺术与生活统一起来，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走出一条浪漫之路。

文化产业的系统化、艺术市场的规范化、慈善事业的有序化、民族艺术的国际化，这些大话题，似乎都在细节与上面说的“群体无意识”无紧密关联，事实上，也是很直接的。除非我们一直理论下去，只要我们开始干实际事，就发现人心是最复杂的，比再复杂的理论都要复杂。与人交往，需要有德行、道行。道，来源于法；德，也不违背法。正如绘画，技法是初步，但要表现人物内心的精神与超脱的灵魂，寄托形而上之道，还必须借助这些技法来一一实现。可见，道与技有时不可决然判析。

好了，祝进步快乐。

崔自默2009-1-7 15：22

[附录] 路航来函：

崔老师：

寒假我回京时，再把画像画一遍，就好了。

这学期我在慢慢建好了我这个概念。反思过去每一件事，免得以后变成“群体无意识”。挺难的。

我又固执，又笨，不明白就看书，自己想。

我发现真实、美、善良、智慧等等，是好，但都是痛苦的。

我是社会中的少数人，可我还是坚信真理在我手中。所以我觉得我还算是一个觉醒了的人。没有成为别人的附庸与社会的无意识的零件。

我，慢慢地、笨笨地学，不敷衍自己……

再见。

路航2008-12-31 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