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王朝闻
文/崔自默
1994年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按响了王朝闻老先生“在嚣楼”居室的门铃。王老的名字,我是景仰已久的,当看到门上贴着“谨遵医嘱,谢绝会客”的免战牌时,我心理忐忑不安起来。但是,进屋坐下后,虽然只是很短暂的谈话,却立刻打消了我原持的“误解”。那以后,随着时常的拜往,我逐渐认识到,先生本人,如他的学问一样,是那般自然得体和深入浅出。
1997年冬,我接受了《王朝闻集》(22卷860万字)总特约编辑的任务,可以说苦乐兼半。苦,主要原因是客观的:一则是王老美学体系的建构异常宏阔、广博,古今中外,涵盖雕塑、绘画、书法、摄影、音乐、舞蹈、建筑、园艺、电影、小说、诗词、戏曲、评弹以及民间工艺等等,而我的知识水平必定局限,校阅起来自然难度不小;二则是工作量大,时间要求紧迫。乐,则完全是主观的:一则出于感情、自愿;二则可以集中纵览先生不同时期的所有学术精华,了然其美学体系,受益莫大焉。
要想领略一个人的思想,倘若无从走近他的生活,也许总会有些模糊和不贴切。当初,我读了先生的部分著作之后,我便确信,他是一位独特的艺术大家;而在渐渐熟悉了他的生活之后,我更加觉得,他同时又是一位当之无愧的美学大师。王朝闻的艺术,就在他的美学思想当中,就在他的生活当中。
我第一次看到先生的手稿就吃惊不小,那简直是件老衲的鹑衣:红蓝绿黑各色勾划圈点,还有背后粘缀数摺的一长条烟卷盒纸。从中可见先生斟酌文字的慎重和生活作风的节俭,我大受感动,就写了一篇题为《王朝闻的“放风筝”》的短文,内容平实,发在1995年9月8日的《中国艺术报》上。当时,我正在读研究生,闲暇较多,便写些随笔之类呈示先生并请批改,同时也帮先生处理一些文稿。先生近年的文章多为千字短文,然尽除浮华,更见精辟;至今,其中一些篇目中的语句我还清楚地记得,比如,描写戒台寺的安寂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耳鸣”;认为各地风景区不顾文物损害后果的施工为“建设性破坏”;批评文化艺术中的崇洋媚外现象是“替人家做釜底抽薪之事”、“一种有意识的噩梦”;直斥有意混淆视听者的行为是“马就是鹿”,并为之找出“理由”:“马和鹿子不都有四条腿和一条尾巴吗?”即便是行将付印的书稿校样,只要返给先生看,他还会再度改成手稿的模样。我想,这一定是一个艰苦的矛盾的思维发展过程,思想,正出乎此。认识到自己知识领域的欠缺,于是不断地学习和思辩,尽力趋于成熟,接近真理,他如此严于律己,对学生也如此苛刻。先生不善于你来我往的互相吹捧之举,因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所愿意做的,是尽力接触更多的东西,从中发现乐趣,体验美。
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王朝闻真正实现了艺术与生活的统一。先生的美学,最主要特征是自己的审美体验。他好旅游,自然万物间那一切,他都感到新鲜,都会使他兴奋不已,快活不已,惊叹不已:泰山如月的日、青城山的一片绿地、华山顶的飘飘浮云、黄山的奇石、毗卢寺的蓝光、梦中的敌机、吃肉的娃娃鱼、催眠的蝈蝈、会看电视的白猫、池塘的蛙鸣、石缝间的蟹、水面上的只露脑袋的鱼群、树叉间上下跳跃的松鼠、可以钻进身去的空心大树、纹路复杂的贝壳、马蜂和蜘蛛的搏斗、楼下被折断的小树……等等这些事物,都是他体验的对象、审美的对象、品评的对象。他会生活,会欣赏身边发生的一切。他与小孙子碰头嘣嘣作响而陶醉,听到小孙子在上升的电梯上喊“全世界都看见了”而兴奋不已。他闲暇时走在街上,会对着陌生儿童低声吆喝一声“我要冰棍儿”,尔后观察儿童害羞的脸。他还会独自长时间坐在轮椅上,欣赏医院墙壁上那如绘画般的污迹和斑痕。遗憾的是,他的阳台并不大,一株石榴和数盆君子兰营造不出“城市山林”的气氛,也难体会到“独坐幽篁里”的味道。可是,当阳台的花上长了虫子,他在逮虫子时忽然就联想起侵略者的强盗逻辑,便有了《谁是侵略者》的妙文。窗外的汽车喇叭和电钻的刺耳声,使他心跳紊乱得要命,他便去外面臭水沟边散步,边走边看边思,便有了《感谢噪声》的奇文。在路上,先生顺便捡回在秋风中跌落的两个干蝉,放在书案上空了的蝈蝈笼子旁边,而后似乎可以又听到它们此起彼伏的嘹亮歌喉了,不久便可安然入睡。
先生喜欢收藏石头,而且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眼光来衡量它们的优劣,那就是要耐看、不必是古董或者名贵,他尤其讨厌那种被雕琢得具体像个什么动物或者人物的石头。有一次,先生拈着一块布满螺纹的小石头问:“你说它怎么会这样呢?”当我终于创出一种能够拓印石头花纹的办法,并为他在宣纸上表现出这些自然美妙得花纹的时候,他眼睛睁得出奇得大。还有一次,在聊到现代艺术观念时,他忽然搬起自己用绳子五花大绑的破椅子说:“请看我的现代派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