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默之为，金刚行在

——读画家学人崔自默

老  村

    自默是人名。我的朋友崔自默先生，是他让我联想到这么一句，与他名字相关的近似于佛家语录的句子。如今的自默已不是早年那个背着干粮袋四处求学问的自默了。他又著述又绘画，又授课带学生，又进行网上的写作，又当出版社的副主编，如此等等，也分不出他从事的是什么职业了。只是看每天他忙忙碌碌的样子，心想，孔夫子当年贤人七十弟子三千的时候，大概也这副模样，可能比他会更忙，因为要教授学生六艺，可不就得一专多能或多专多能。一会儿要弹琴，一会儿要咏诗，一会儿要赶马车，总之，大凡世间需要用聪明和智慧去做的那些事，他不仅应该会而且应该精。所以后人批评孔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没有道理的。孔夫子绝对是个大忙人。一个忙碌于传播文化的大事业，怎能说他四体不勤呢？我在与人探讨当代知识分子的责任与良知的时候，也竟想到这样的实际问题。什么叫做知识分子？他在社会中应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从崔自默身上，似乎能感到一个知识者或者说文人，他首先本本份份应具备的本色，该是些什么。

和自默相识，是许多年前。那时他在工人出版社做编辑。与他同一出版社的作家亦夫，我刚相识，两人互相欣赏，正在热乎劲上。那天为吃一碗陕西油泼面，找到一个名叫枣园居的地方，在饭桌上认识了自默，自默就住大院里。按常理，饭桌上见人，且偶尔介绍一下，说过去很快也就过去了。但自默不同凡响，他给我的印象，就像被子弹打中、被刀剌伤了一样，从此就留下他的痕迹了。我对人最敏感的，常在他的见识。大凡有见识者，不要名片，不要电话，不要照相留影，一切交往中的繁琐，都不需要，只须听他说了什么，一句话就能记住他了。自默那天的话，不止一句两句，而是句句精致又精辟，给人觉着，他是那种不假思索、随时随地便有高见与卓识告诉你的那种人，也是你平时极想碰见、却又极少碰见的那种人。自默不属于一专，而属于多能，特别能。自默人长得魁梧气派，说话时，眼睛里闪烁跳跃着只有他那种强健体魄的人才会有的光亮。在那个特殊的场合，自默向我生动地讲述了一个道理：美是难的。也就是说，艺术的美，其实是一种难度。判断美与不美，艺术性高还是低，只一条标准，那就是看它难与不难。难度大的，就应该是更美的。自默的这句话，让我牢牢地记住了。他确实道出了艺术本质里一个深刻的方面。

所以和自默这样的人，你不用特意去套磁交友，听他说话就是朋友。他随时让你因他的见识而吃惊，又随时为他与你见解相同而会心地去笑。人生的愉悦，说话的快乐，与自默在一起，就这样生动活泼地体验与经历着。又过不久，我的一部小说就要在工人出版社出版了，责编是岳建一先生。岳先生也是个高人。我感觉岳先生的特点是，身上有一股子孟子讲的那种浩然之气。这种气不是生气的气，而是一个人的学识与胸襟所影响形成的那种凛凛然然的正气与大气。其气的充沛，只要与他在一起，随时会被你感受到，他对事物的见识以及爱憎，使我有很大的得益。我去找岳先生，自然又会和自默遇在一起。一次，自默带我去他家，当时还是一套不大的房子。主卧在北面，阳面是书房，一张宽大得几乎有点夸张的书桌，占去了很大的面积，这让人觉着自默这个人看来是极想干出点什么来私的。他对自己的处境，似乎并没有什么不舒适的感觉。他搞篆刻，玩瓦当，写字，画画，写文章。他与红学大家周汝昌和美学大师王朝闻有密切的交往，与张中行、张岱年、季羡林等老前辈也有交往，他说从中便捷地学到和悟到很到东西。尤其是大学者艺术家文怀沙先生，与自默为忘年交，道之相契，外人怎知。自默从书桌下面像是耍魔术似的，一会儿掏出一件稀罕的物件，一会儿掏出一件稀罕的物件，让你频频吃惊。我想，中国文化，许多实际的东西，大抵都这样传承下来。从前辈大师，再到自默这样的晚辈，就靠手与手之间的传递与感受，一代一代地传递下来。他们这些人，将我们看来乏味的甚至有些窘迫的日子，过得自得其乐、有滋有味，在他们心里，就像在他们自己的书架与抽屉里，藏有宝贝。

我的小说在工人社出版了，自默阅读后第一感觉是，念想他家乡的父母。因为与我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我们都来自农村，都有共同的经历。我们这些人，离开父母进了城，表面看似光彩，内心却因对父母的思念，总有一种无名的愧疚感，且时时袭上心头。那天，偶尔与自默说到我的小说，谈到乡村中的父母，很快，我看他眼圈红了。自默不大像脆弱的人，面子上是很硬的。从他平日的谈吐，就可以感觉出他有燕赵壮士的侠义豪情，那种风萧易水而不会回头的人。他说，从我的小说里，他读到了深痛。我现在想，也许是他自己触景生情的缘故，大痛深痛于他的家乡，他的父母。一瞬间，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个有真爱和大爱的人，在无常的人生中，去领受一种必然的存在。这样的人，他时时都有感觉，时时又会去感觉。什么事要他没感觉，那是不可能的。人唱的“跟着感觉走”，其实是要人们在更本质的意义上坚守好本来的自己。与自默在一起，即会随时有这样的感觉：他从不人云亦云，似是而非；而且能够以我为主，去感受去分析去领受世间的事物。这也让我极其感慨，自默如果不是这样，他会有那么多的高见吗？

 与自默交往一晃过去了几年。2003年冬天，听说他搬了新家，就在我居家附近。一天下午，他开车来，在楼下用手机喊我，要带我去他家小坐。嘿，好朋友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走进了他的家门，房子自然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地上铺着墨绿色的大理石，墙上挂着章太炎等前贤的墨宝。仿明清的桌椅，显示出主人的优裕与滋润。然而自默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并不引导客人去注意那些，而是直接去了书房，又跟往日似的，从大桌的抽屉里一会儿掏出一件稀罕的物件一会儿掏出一件稀罕的物件，让人目不暇给。给我更深的印象是，他开始了绘画的更多实践，为此且极勤苦。他在过去的居所，虽也习字绘画，只是技艺尚嫩，没给我留下记忆。但他如今的追求，显然已不是一般了。从书房出来告辞时，看到厅堂的墙上挂着油画人物，是一个极其纯净端庄的乡下女孩子，我回头一笑，可见自默的乡间情结之深。其实，这一点我始终是知道的，那就是像自默这样的真要干出点什么来的大气概，是源于站在坚实大地的缘故。要么，一个农村青年跑到城里来干嘛？这一点绝对没有问题，就像植物必然要生长一样。这个时候的自默，让我联想起张大千传记里写的早年在上海时的那阵子，身上尚没褪尽四川乡娃子的乡气和直鲁，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执着与闯劲儿。在他们这里，面对艺术就像面对恋人一样，行动，行动，再行动，你爱她你就去行动，义无反顾，甚至旁若无人。说自默是行动的人，却并不是说他不长于思索。只是他不去做那些无效的思索。这是自默最大的特点。我之所以从他的名字，联想到近似佛家语录的句子，原因也在这里。在佛家看来金刚的努力，是因行而在，而不仅是笛卡尔所说的“我思故我在”。眼前自默的成绩，也可以验证这一点，而我自己在这一点上是有大欠缺的。

2004年春天的某日，自默约我去见他的导师范曾先生，我问什么时候，他说当下就去。我有些犹豫，一点铺垫也没有，是不是唐突了？自默说，走吧，甭想那么多。对于范大师，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绘画里漾溢的激情，是那种对民族神性的描绘，我自然仰慕已久。他画里的每一个人，无论老人还是孩童，皆呈现出神的面貌。西方的神都有名有姓，而我们的神，就在百姓中间。单就神性的人化、平民化这一点，范曾已超越了画家与绘画的本身，而进入到了文化的深层。那天傍晚，范曾先生手里拿着象牙拂尘，一边轻轻挥动，一边与我和自默风趣地交谈。在他屋外的水池边，灯影下面，像人一样高的白鹤，在悠悠走动。

2005眼看就要过去了。这一年里，自默写了近五十万字的《乙酉日记》，发表在自己的“自默文化网”上。这都是他在百忙之中，每天以三五千字的写作篇幅积累起来的。我上网时总免不了去看一眼。他活动很多，但更多的是在思索，并在绘画上已显露出不凡的气质和罕见的创造力。一次去他办公室，正巧有人来取画，亲见他的几幅作品。仔细看过，已颇成熟。他的荷花最是生动，下笔铺洒，看似随意，然笔笔精到，阴阳向背，用墨极简，高贵而洁净。能画到这样精美的程度，可见其人的精神已进入了由画而化的境界。临走时，他送我一册《从前》，是他自己写小时候经历的一本书。回家来我打开看，他开门见山这样写：“我忘不了故乡村里的那个小院以及在那里度过的那段少时岁月……”为比较与前辈的区别，我找出《白石老人自述》，开头老人这样写道：“我们齐家宗派的排法，我这一辈，排起来应该是……”同样朴实无华。这真是无独有偶啊！都把自己的今天，从最坚实、最普通的地方讲起。故乡的砖石草木，亲人走动，在他们这些艺术人看来才是极其重要和不能不首先记述的事情。

 这几日连续思索自默这个人，我的结论渐渐清晰。尽管自默如他的名字一样，一日日地默默往前走，但他走的路，是一条成功者的大师的正道。从他在西安咸阳上工科大学，星期天背着馒头去碑林里看碑帖，到以后读计算机研究生时，为王朝闻先生编辑了八百六十万字二十二大卷的《王朝闻集》，再到进南开大学成为范曾先生的第一个博士，其呕心励学之路，已由无数先辈的探索以及同时代大师的引导，明白地展现于眼前。他站在大师的队列里前进，他独特的学术道路与成就存在于大师的谱系，那绝对源于他自己的超人刻苦和不凡秉赋。自默有强者的体魄和精力，每天高密度地工作，大脑不休息，已能说明一切了。我又想，“金刚行在”俗语的意思，大概是舍身取义和锐意进取、勇猛精进之意，重视行动的努力，而不是只陷于言语与思想的缠磨。大多数知识者，当然包括我自己，都在这上面有着巨大欠缺。自默可贵的精神特质，使他宛如一个在艺术上理论而后实践、独立行走的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