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在路上
卞毓方
庚寅年岁尾，某日，我约崔自默去广东转转，彼时，他正忙于赴韩考察，说是将在首尔举办个展，见面二话不说，竟然拉我与之同行。哈哈，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了，结果么——自然是他按他的计划出国，我按我的方针出游。
又一日，我约崔自默去江苏吴江。“那儿是柳亚子、费孝通的老家。”我抛出诱饵。他“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管自在一页纸上写他的古篆。“南怀瑾的太湖大学堂就在吴江。”这一砝码管用，他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你电话里说，你刚刚见过南老？”
“是的，十天以前。”那次是别人帮着安排，我没有邀请自默同行。
“你打算哪天走？”他没问这次能否再见南老。
“就这两天。”
“不行。明天院里（中国艺术研究院）有活动，后天上午搬运我的雕塑，晚上盛中国请看演出，再后天嘛，视天气情况，如果贵阳机场开放，我和凤凰卫视的记者一起去，拍摄我的造纸。”
“造纸？你造的纸？”
“是啊，说起来，这灵感还是从你那儿得到的，你写蔡伦造纸，加速了文明发展的进程，美国学者评选‘世界上最有影响的一百人’，蔡伦高居第七，多伟大！我想到我也要造纸。”
自默让我看他造的纸——码在阳台一隅，足有一米多高，是那种又粗又糙的手工纸，其间“镶嵌”着他书画作品的碎片，天衣无缝，浑然一体。自默颇为得意，向我炫耀纸的质感和肌理：“它像远古的化石，凝固了时间的记忆，拓展了空间的想象。面对它，一股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不是纸，也不是画；但又是‘默纸’，也是‘默画’，是我的分身、影子。你看，多美啊！美得让人不忍心书写。”这哪里是介绍，分明是吟诗。
“这次我带你去看江南第一私家园林——静思园，保准你会有新的灵感。”当然他喜欢灵感，就照着他的痒处使劲搔。
“那么……”
不待说完，我当即一槌定音：“就这么着了，买后天的机票。”
后天，确切地说，是2011年元月6号。那天下午，我俩搭乘CA1515航班，傍晚抵达上海虹桥机场。静思园派车来接，从那儿到吴江，司机说约莫一个半小时。这段车程，属于典型的垃圾时间，在我。冬日天暗得早，窗外黑黢黢的，没什么景致好看，只能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偶尔也想模仿模仿自默——模仿他什么呢，随处打坐。他有这本事，刚才在飞机上，便如是来着，合上眼皮，含胸拔背，状若老僧入定……可惜，想想容易，做起来难，我试了几次，总禁不住心猿意马，浮想联翩……唉，“禅定”无门，我成不了佛。
侧身看自默，呀，他已从佛境回到凡尘，自从飞机落地，手机开启，他就一直在忙，忙于通话和接发信息。自默交游广，人气旺，平素找他聊天，常有不速之“波”破空而入。那时他会主动回避，拿着手机走开，尽量压低嗓音，我也会被动配合，暂时搁下话题，转移注意力。今天么，对不起，车厢就这么点儿大，我俩又并肩坐在后排，他是避无可避，声音压得再低，也句句分明，我哩正无所事事，闲得发慌，于是乎就变成：右座，自默娓娓而谈，旁若无人；左座，我洗耳恭听，字字会心。
……
男声：“喂，老兄！你躲哪儿去啦？”显得很急。
自默：“我在江苏，在去吴江静思园的路上。”
男声：“网上公布的照片，是你拍的吗？”一听就知道，是指范曾、郭庆祥的官司中，后者举证前者“流水作业”的那组照片。
自默：“是我拍的，2004年就挂在我‘自默文化网’个人网站上了。”
“你认识郭庆祥吗？”
“不认识。幸亏不认识，要不麻烦了，人家会说我和他合谋糟践范先生。”
“照片都传到国外去了，一天几十万人次的浏览量，你老兄出大名了！”对方不无调侃。
“爱咋炒就咋炒呗，咱管不着。”自默一派气定神闲。
“你同意郭庆祥的指责吗？”对方问。
“不同意。”自默答。
“那你怎么看待‘流水作业’？”对方直奔主题。
“我的理解，‘流水作业’是一个机械化工业生产的概念，制造的是绝对一样的普通商品。而艺术品，则是艺术家的独特商品，不是普通商品。”他说了足有十里路，我能记下的就这几句。
对方：“比如说唱歌，许多歌手多年来重复唱一支歌，但每次唱的都不一样，是吧？”还算有悟性。
自默：“齐白石画过多少一个样子的虾？徐悲鸿画过多少一个样子的马？李可染画过多少一个样子的牛？黄胄画过多少一个样子的驴？难以计数，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艺术的最高度。”啧，这是给对方，也间接给我上课呢。
对方：“郭庆祥说买范曾的画上了‘流水作业’的当，他要把范曾从画坛开除出去。”
自默大笑：“怎么开除啊？哈哈！你买人家的画，一次就下一百幅定单，你出多少钱？我说过，艺术家的作品起码有三类：一，独一无二的精品、孤品、代表作；二，不好不坏的能品、普通之作；三，应付之作、小品与一般流通的商品。如果你出的只是一般的价格，当然不可能买到艺术家第一类的得意之作。”
对方：“你认为这官司会打成什么结果？”
反问：“你说呢？”片刻，见对方没有作出反应，自默设身处地站在双方的角度分析，结论是：“不了了之。”
……
刚搁下，手机又响，仍旧是男声，自称是某报记者，问的也是范曾和郭庆祥官司的事。
记者：“从你发表的声明来看，你跟范先生的关系很微妙啊。你有必要站出来吗？”出语尖锐，居心叵测。
自默：“当仁不让。这是我一贯的态度。”
记者：“你觉得范先生有必要打这场官司吗？”
自默：“没必要。”
记者：“很多人就此开始攻击你呢。”
自默：“我前两天发了一篇博客：《别听他瞎叫》。狗朝你叫几声甚至咬你你也不生气，因为你知道它是狗。人朝你叫几声你却受不了，因为你认定他是人，是一个正常的与你有同等素质的人。那么，当你听到恶语而大生其气，甚至回咬，就是甘拜下风了。”
看！自默有若愚的大智，也有江湖豪气哩。
记者：“你博客里还有一篇《话语权》，你是针对谁说的呢？”
自默：“你去琢磨吧。艺术家的话语权，就是艺术品。艺术品的话语权，就是价格。批评家的话语权，就是影响力。收藏家的话语权，就是真有钱。市场的话语权，就是集体说了算。……”下面还有一大套，记不住了。
话未说完，手机又响，是另一部手机，自默有两部手机。这边赶紧结束，转听那边。
这次是女声：“先生，有人求字，指定要您的四然律。”好消息，生意上门了。
自默：“我的‘四然律’：失败为必然，成功为偶然，成败皆澹然，一切归自然。”
女声：“噢，知道了，还有一个人要您的‘三字经’。”
自默：“我的三字经是‘诚、虚、净’：儒家尚诚心，道家尚虚心，佛家尚净心。”自默转过脸来，他似乎感觉到我在‘偷听’，这话倒像是专门对我说的。
顷刻，手机关闭。我接上话茬，问：“你给静思园园主带了一幅字，写的好像也是三字经吧？”
“这是我的招牌字啊。”自默得意地说。
“那你这算不算‘流水作业’呢？”我问。
自默摊手：“市场还未火爆到那程度，想‘流水作业’也‘流水’不起来啊！”
思维在这儿产生跳跃。“这使我想起上次见南怀瑾，是静思园园主陈金根帮我联络的”，我说，“见面时，南怀瑾对陈金根讲，你那个园林啊，让我搞，我就不开放，越是神秘，身价越高。陈金根回答，您毕竟是南老师啊，您德高望重，四海闻名，越是不见客，别人就越想见您。我不行啊，我要是不开放，有几个晓得静思园？”
自默说：“跟陈老板讲，可以这么干：一半开放，一半不开放，这不都解决了？”
是啊。我怎么就想不出这主意呢。于是，我转而跟自默谈起陈金根：“我跟陈老板认识，非常偶然。一月前，也就是2010年11月份中旬，经小雨女士引荐，我到了静思园。我在那儿待了三天，原意是想等着拜访南怀瑾，因为中间人没有联系好，未见上。那期间，我跟陈老板只是简单接触，总共没有说上几句话。后来，我回到了北京。又后来，我到了广东，突然接到陈老板的短信，说可以帮我安排见南怀瑾。我大喜过望，随即在12月底赶了过来。我与南怀瑾的缘分，完全是陈老板一手结上的。”
“陈老板是有心人，能做大事。”先入为主，自默已经认可陈金根。
“今天晚了，明天陪你看静思园”，我说，“这园要说好，第一是奇石。其中有一块灵璧石，高9米，重130多吨，周身上下有1600多孔，玲珑剔透，文采斐然。陈老板打算在石的背面刻上当代名家的大名、题款。第二是古树，许多都有五六百、七八百年的树龄，从海外辗转购得。第三是古建……”
“奇石背面不宜刻字，一刻字就破坏了石的天然韵致，再说，人的价值是变动的，随着时间推进，有的增值，有的贬值，而石头的价值只会增，不会贬。刻上了，再磨掉就难了！”自默提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在奇石的旁边，竖立一组合件，把要刻的内容分别刻上，组合件不碍大石之自然，且随意组装，便于移动展示，又似装置艺术，颇具现代感。”
“园内的奇石，仅仅是一小部分。我看过他的博物馆，奇峰异石，多了去了，绝对震撼，叹为观止！”我相信明天也一定会震撼自默。
“这么说，量已经够了，应该讲‘质’了。接下去要搞三化：品牌化，规模化，国际化。做大做强，滚雪球效应不可阻挡。”所谓“三化”，正是自默艺术之途的既定方针，时常挂在他嘴上。
电话又插进来了，不是一部，是两部手机同时响。他拿起一部，瞅了一眼来电显示，摁开，听了两句，赶紧说：“等会我给你打。”转而摁开另一部，说：“你讲。”
电话里助手汇报去美国办展览的事。自默对这事看得很重。他冲着远在天边的助手说：“上次在法国、在加拿大，办得很成功。这次要更上一层楼。做事要登高望远，国内那帮家伙整天在忙，疯一样地忙，忙到后来干什么？还不是要打到国际去？守在国内算老几？我们捷足先登，等他们觉悟了，也想着与国际接轨了，抬头一看——咱早把国际舞台给占领了，已经插上崔自默的大旗了。哈哈。”
这边讲完，想着刚才给暂停的那位，正要往回拨号码，我伸手拦住他，问：“这位是谁？”
他明白我的所指，说：“是一位搞慈善活动的。”
问：“找你干什么？”
答：“捐画呀。”
“你信这？”我皱眉。
“信。中国慈善事业起步较晚，还不够规范，中间存在好多问题，僧画家史国良跟我诉过苦，说捐的画都让人骗走了，他问我还干不干，我说还要干，慈善活动要继续做，只是要讲究方法，呼唤法律监督、保护，以激发更多的积极性。”自默很坦然。
“你写过实用主义大师标准，特别提出‘捐献排行榜’？”我冷不丁地记起这事。
“我强调的是‘实用主义大师’，你想成为大师，你想让人敬你为大师，起码得有对社会的爱心，懂得感恩社会，回报社会……”
等自默回过电话，车厢里总算有了片刻的安静。我的兴致却被勾起来了。年来，我正在写一本《寻找大师》的书，大师的话题，对于我，相当于陈金根眼里的奇石、崔自默眼里的蔡伦。此时此刻，我亟想就大师的现状、大师的泛化、大师的未来姿态，以及如何看待当代艺术家等一系列问题，和自默作一淋漓尽致的探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不愿谈话屡屡被电话中断，因此，讨论之前，我提出一个条件：“请你暂时把手机关闭。”
自默欣然照办。
于是乎，2011年元月6日，黄昏六七点之间的那一段旅程，无数冲崔自默而来的电波只能在空中盘旋，像迷途的暮鸦归不了巢……事后，他一定少不了埋怨、责骂。嗨，怨就怨吧，骂就骂吧，权当仍在云层之上飞行——在思维的高速碰撞中，不得已拒绝电波的干扰吧。
2011-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