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的无矛盾生态圈

文/马 静

        探访艺术家的家居风格，听起来是件轻松而赏心悦目的事情，因为一不用聊艰深的学术问题，二还有很多艺术品可以看。但是对于思维信马由缰的崔自默而言，问问题的艰苦程度使得我很想向老板要求加薪。每每试图问他任何关于家居的事，都会被转到哲学美学或者传统文化甚至逻辑学上去。对话就变得看似轻松，实则“麻烦”。

我问崔自默：你为什么这个工作室装修以中式为主？

他说：中式是传统，传统是一个人的根基。我们每个人的基调必然是属于这个民族认可的文化范围内的。然后，才是要具体分析传统与今日的关系。

问他：为何又有很多西式油画和雕塑呢？怎么协调？

他说：世界上的物质，本来就没有矛盾，谈何协调？它就随意地放在那里，就很协调。

接着他话锋一转，拿过稿纸开始写写画画，向我们讲述他的“无矛盾论”。

终于逮着一个空隙，拉回已经远得八竿子打不到的主题。

问他：那你觉得你自己家具的风格是什么呢？

他说：我没有风格。基调是大地，风格是地上的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有了所谓的风格。风格是干出来的，不是策划出来或概括出来的。我是一个人欲望很大的人，我不希望自己有知识盲区，所以我家里的东西也都尽量千奇百怪包罗万象。

谢天谢地，终于有一个回答是我们计划中需要的话题。

崔自默传统而现代。在他这里除了中国水墨字画，还有他做的各种雕塑：有铜雕的人体，头像线条优美却造型诡异；有木雕的佛头，若不亲手摸一模，还以为是石窟里凿出来的。在一地雕塑中，最有趣的是一个骷髅头，嘴角旁边生出一支玫瑰。他解说到：“每当我心里浮躁或烦闷不堪睡不着的时候，就摸摸骷髅，想象人总归要变成这样，什么苦恼都微不足道了，就踏实了；而当我觉得沮丧或者没有希望的时候，就转个角度，看看这个玫瑰，知道人生总归会曲径通幽，忽然开一支鲜花出来。”

在他进门的墙边条案上，还有一个大匾额：红底金字，典型新中国刚建立的风格，上书八个大字：“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崔自默说：“这个匾额是我父亲做的，他书写在五合板上，然后用小钢锯条一点点一个个挖出来，涂上金色，再粘到红色底板上去。”在匾额旁边，摆放着各种雕塑，有用崔自默作品为蓝本的木雕和尚，还有列宁和希波克拉底的头像。桌上还有绿色的形状怪异铁家伙，里面全是数字——竟然是个手摇计算器。墙上则挂着只有话筒和听筒分体的老电话。

崔自默额头略方，面貌略像高僧。进门玄关的斜对面，是金碧辉煌的佛龛，前面有木鱼、铜磬。他顺手敲一下，声音久久回响，仿佛一下子进入寺中。我问他：你信佛吗？他说：什么叫信、什么叫不信？我什么都信，也什么都不信，我只相信合乎科学道理和逻辑思维的东西。我想，他的思维方式是与他理、工和文三科的综合学术背景分不开的。

他开始在稿纸上分析：“佛”字分三种，佛教、佛学、佛家。佛教是单纯的信仰，寺里的和尚或生活中的老太太每天打坐诵经，但不一定明白甚深的佛理；佛学是学术研究，佛学院的教授研究佛理很辩证，但他未必参拜诵经；佛家则介乎前两者之间，比如我亲近佛，大致只是研究，没有严格的规矩，不属于佛门中人。

的确，相对于佛门的清心寡欲、四大皆空，崔自默工作室里的东西是太多了些。问他：为什么不做做减法？他回答：开始东西少，东西慢慢就多起来，再搬家，东西分散了、少了，不久就又躲起来；很多东西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又舍不得扔掉。

“诚虚净”是崔自默的“三字经”，融合了儒、道、佛三家。他有文化产业和品牌意识，有自己的“诚虚净”水、茶和香。他燃上一根沉香，开始上茶。

他烧水的铁壶是日本的老铜壶，听见我称赞有加，崔自默又兴致勃勃地从里屋翻出数把錾银鎏金的老壶来。有的壶身上雕刻着雅致的图案，有的则在壶把上有花样署款，而壶盖都是亮亮的，盖上的小提钮都是转动灵活的。“你看看，你看看，多好，无论多么好的东西，我们都不能永远拥有，所以，人生多么痛苦、无奈。”

说起人生的幸福还是苦痛的问题，崔自默态度很鲜明：没有快乐，只有痛苦。我反问：你刚才不是还摸着骷髅说人生会开一支鲜花吗？他说：有鲜花未必就不痛苦。鲜花开完还是会凋谢，看着鲜花的凋零衰败，比当初就没有鲜花，更令人伤心。得到幸福不容易，把幸福和快感坚持住，谈何容易啊？！

当时我心中私下开始感叹，佛家所谓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其中最大的苦，曰：得之复失之。新生乃得之，然而万物皆会老。《葬花吟》明媚鲜妍能几时？得病乃是对生命的消损，消损久了，生命就逝去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消失。求不得难过，求得后，爱别离更难过。

崔自默肯定了解这些人生之苦，但他看起来反倒是乐呵呵的。繁华落尽见真纯。他做每一个事情，画画，抄篆字，临摹《八十三神仙卷》，写《金刚经》，看起来都津津有味、乐在其中。“我每天都拼命工作，我画画、写文章、看书、谈事、上网，时间一丝缝隙也没有，我都有点觉得自己活着没意思了。”

觉得自己活着“没意思”的崔自默，在旁人看来，还是比许多人有意思。他虽然有更大的工作室、画廊和茶馆，但在平日里，他更喜欢独自在这个三室一厅的空间，享受寂寞。他说他越来越不愿意接触人，越来越能享受孤独。这是一个无矛盾的小生态圈，在这里，崔自默制造出很多东西，茁壮成长。他和他的作品，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