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崔自默先生《万里一长歌》一画时,正逢隆冬季节。窗外漫天飞雪,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歇。
室内沉香弥卷,画轴悬在墙壁上,宛如洞开一扇窗,山峦、烟霞、水波、帆影……画幅用平远之法,目力所及,尽是思绪。
通篇最妙绝处,是右下方的一片青烟,正悠悠飘过,其间,有飞鸟盘旋,动感及强。
近处是村郭,有烟雾穿梭林梢。由远及近,或墨或色,一层层勾勒、皴擦、点染开去,堆积成这般温婉而朴厚的故土家园——这是怎样的家园呢?
风无语。苍穹张开玄色之影。万籁俱寂。
山外还是山,夕阳外还是夕阳……混沌、氤氲、跌宕、流走。跌宕的,不是墨色,而是时光;流走的,不是溪流,而是时光。
如月之曙、如气之秋,在群山叠嶂中,漂摇低回着的景象,仿佛陆探微的一笔画,气脉连绵,汪洋不绝。那是群山的脉搏,是诗人的呼吸,更是画者的希冀。
时光流走,汇集江湖,淹没在晚霞的深处。
此时,我竟不知是在读画,还是在读心?
面对这样一派画里乾坤,或许无需牵涉笔墨文章。站在崔自默先生描绘的这理想的画境中,瞬间已经超越了时空限制,视野和心胸为之廓然,开始感叹人生之渺小!
不能实现的梦想,只有在想象中获得。早已破灭的,便在心灵中复原;已经远逝的,只好在记忆中追逐。
只要是梦,终归要醒来。“点醒”这幅画的,是作者的题画。书法占据上端部分,妥帖天成。读之,始觉得它与山水的关系或远或近,也极富动态。扬扬洒洒两百余言,是李太白的诗。影影绰绰的文字之间,有远岫云烟之气象。参差错落、左右逢源,如煌煌巨幕,垂落在天地之间,沉雄绮丽,元气鼓荡——
“尝闻谢安石,携妓东山门。楚舞醉碧云,吴歌断清猿。”起笔便轻脱奇谲,携带出诗人悠游的魂灵、无滓的情怀。不难发现,诗与画的境界相互衬托,都很难分辨清楚线条的走向。诗以言志,画为心声,笔墨一旦负责了心灵的方向,便可以翻飞峭拔,逍遥不羁。
“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白璧竟何辜? 青蝇遂成冤。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诗人慷慨悲凉的心像,在秋风中郁结。崔先生面对这诗中突如其来的“变故”,却从容不迫,深厉浅揭,仍然是化作淋漓的笔墨。
“我纵五湖棹,烟涛恣崩奔。梦钓子陵湍,英风缅犹存。”流浪,流浪,流浪,身已远,心未动,牵念的仍是故园。那题款字迹中,眼见将要悲戚地“堕”入沧海之中,谁想火石电光间又幡然转醒,有如点点倔强的小舟,在天海间突进,千回百转。那是一种狂放飞越的情怀,字字句句、一笔一画,,一起倾诉“严子陵”们烈烈的风骨。
“千里一回首,万里一长歌。”诗人唱出这磅礴的歌,无一丝做作,袒露着竟似屈子离骚的幽咽与深弘。远游吧,前方漫漫长路,吾正做精神远足,性灵解放!
“黄鹤不复来,清风愁奈何!”长歌当哭,奈何!山脊山梁,分明是歌者的脊梁!写至此境,崔自默先生已不甘于追求单纯的画面构图,而是奇取正守、化简为繁。愈放恣、愈凝练,愈纵横、愈肃穆,愈宏阔、愈简洁。渐渐地,一切复归于寂静。 “临濠得天和”,诗人自爱自省,终将归返生命的“桃源”;而画家的笔墨,则充盈着静谧与天真,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澎湃汹涌转瞬间泯迹了。
书写完毕,在名款的左侧,画家钤下两枚印章,与整幅作品右下角略大的朱文印对角呼应。上下错落的两点朱红色,将读者飘渺无依的视线固定下来,又同时融化在深远的虚空中。
一弯瘦水,若干顽石;千重山影,万道云霞。崔自默先生的画所阐释的,不只是一个屈子或诗仙的孤寂寥落,而是亘古如斯的须臾与永恒,是海枯石烂的童贞与梦幻。
最远方,是一抹蓝。
己丑大寒于京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