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自默老师(之五)
黄海贝[《传记文学》杂志社]
我们的身体——其特性即本质上是被他人认识的:我认识的东西就是他人的身体,而我关于我的身体所知道的主要东西来自他人认识它的方式。
——让·保尔·萨特
伟大不仅在于行为和作品,更在于思想与灵魂。
——崔自默
为信仰而战
1943年,39岁的萨特完成并出版了他的哲学专著《存在与虚无》,由此,“存在主义”诞生了,伴随着混乱和误解。在那个动荡年代,萨特的横空出世如同一缕曙光,给人们带来无限憧憬与希望,随后,贪婪的人们发现:自由真正的实践要求太苛刻,有太多“累人的责任”,说到底,“存在主义”危及了他们的利益,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所谓“肮脏的现实主义世界观”,使他们陷入更大的恐慌乃至绝望。于是,先前的荣耀不复存在,泥流和“垃圾桶”倒在萨特身上,令他名噪一时,也毁誉交加。
又有什么关系呢?萨特的影响依然巨大,正如贝尔纳·列维评价的,“他甚至无所不在,‘尸骨未寒’”,并且,“以他为焦点而发生冲突的政治和形而上学的利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矛盾”。
原来,“事故”总发生在具有“精神洁癖”的人身上,不管何时、何地。无独有偶,当下中国的崔自默先生亦未能“幸免”。
崔先生算得艺术批评界的“另类”,也是学界乃至当下中国文化圈的“奇人”。有他的理论作品和艺术作品问证,其中包括《心鉴》。
2009年,42岁的崔自默出版他的“问学三心”之一:《心鉴》。《心鉴》与《心裁》、《心生》,合为他独特的“新心学体系”。崔自默讲究“实现主义”,是对“现实主义”的客观修正与主观完善。“心鉴”是他的文艺评价标准;“心裁”是他的文艺创作手法;“心生”则是他的文艺理论基础。
读完《心鉴》后,我的心情既无法轻松,也无从玩赏。在文字游戏泛滥的批评界,崔先生的文章像千斤巨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又如一泓清泉,坦白纯然,照得人无处躲藏。
人们总爱把简单的东西搞复杂,学界更是高高筑起玄妙的壁垒,唯恐“陌生人”侵犯其领地。崔自默先生却偏偏喜欢捅破“道貌”和“伪善”的窗户纸,打开天窗说亮话。
光明进来了,于是污物“见光死”,于是在一番垂死挣扎之后,狰狞面目会满天飞的。泥流和“垃圾桶”曾经倒向萨特,也会毫不客气地朝崔自默袭来。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我有些不懂了,冒失地追问,怎么古时逻辑似乎不成立了。
崔先生听后爽朗大笑,竟说出“昂贵的垃圾即是钻石”这样的“惊人语”。
“您比萨特高明,他十分厌恶‘垃圾桶’,甚至为这‘愚蠢的荣耀’感到羞惭”,我向崔先生感叹。
“那是因为萨特不够重视数理思维,为‘名’即概念所固执;有时,‘认同’与‘等于’不是偷换概念,而是超越,即观照。”崔自默先生如是说。
随后,他依然“我行我素”,把为学及为人的通融磊落“施展”得更加淋漓尽致。
“装爷与装孙”者流冷汗热汗交替流,望着“仁者近勇”的“秀木”、“出头的椽子”、“出头鸟”瞪眼,又能怎的?
当我再回过头细细品读崔自默先生《心鉴》中那些“狂放”却智慧的箴言时,简直要怀疑尼采是否重生了。
我对世人给萨特的评价深以为然:萨特既是司汤达,又是斯宾诺莎;左手执大文豪之笔,右手执哲学家之笔。他更是自由选择思想的倡导者,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以“高傲”为盔甲,以“自由选择”为长矛,以“文学介入”为手段,全方位地实践自己的自由选择哲学思想。
崔自默先生呢?我说不好,至少现在说不好。因为他太“早熟”,他的先知先觉时常让人感到惊讶,甚至不知所措;也因为,他后面的路曲折而泥泞,前方的路宽阔而漫长……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崔自默与所有的“精神洁癖”者一样,在追求自由和崇高的路上,一直在为信仰而战。——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惟有自信,才有可能。
传“魂”者
“传魂者”一词的版权,就最近来说,应该归李文子女士。李文子是崔自默先生的好友,她并不喜欢自己“达沃斯全球青年领袖”的荣耀头衔,却偏偏对别人“姐妹”“哥们儿”地称呼青睐有加。于是每次相聚,我只管姐姐妹妹没大没小地乱叫,她倒也乐得领受。
一日,我与李文子女士在北京香山脚下的“雕刻时光”喝茶消磨,话题自然转到了崔自默先生。
“我最近正跟随崔老师习画,再早些是练习章草,更早是文章及学术,至于为人处世之道,则一直都在向他学习啊。”我说。
“传‘魂’者”,李文子笑道。
“传什么‘魂’,谁的‘魂’?”我一时茫然。
“传自默的‘魂’啊!”李文子正经八百地回答。
经她一解释,我突然百感交集:“传‘魂’,多么神圣的使命!我有这样的天资、心力和机缘来担待如此重任么?”我不禁自问……
“我的这幅佛画送你,你照着拓描,练够二百纸之后,一定能进步的”,崔自默先生对我这么说过。按照同一个图式反复练习,别说两百纸,练上几十遍,就已觉得很枯燥了。
“我描几纸大千居士的佛像好不?前天在画报上看到一幅观音大士图,很美。”我问崔先生。“精一可万”,崔先生简捷地回答。
我恍然有悟,专一即是一以贯之,那与“卖油翁”及“达芬奇”是一个道理,由此,技进乎道。
我父亲有晚上写作的习惯,前天深夜,他从办公室回来,一进门,只见家中灯火通明,满地都是我画的佛画,便问:“明天要向崔老师交作业了?”他拿起一张画,端详一阵子,不住点头,脸上洋溢着欣慰:“不错,女儿有进步。”
“您说了不算,有没有长进,得老师发话才行”,我笑。
线条的变与不变,是自默老师一直向我强调的,也是工笔白描的关键所在。此外,他还将给他画佛像“心字点睛”的技巧传授于我。我实践之后,发现效果的确神奇。想现在很多所谓“大师”在教授弟子时,自己总要留一手,“以备后患”,崔先生却将自己多年所感所得倾囊相授于我,其慷慨与无私实在令人感佩。
只要是人类,再伟大再成功,最后的归宿却与凡人无异,那么,究竟什么能够真正不朽?我一直在思索。
——是灵魂。灵魂正如信仰,需要刻苦而虔诚的传播者与阐释者。我希望自己成长为一名为信仰而战的斗士,一个光明的传“魂”者。
后继无人是学人的悲凉,更是社会与文明的悲哀。说得直白些,所谓“断”什么“绝”什么,那往往不是天道,而是人们“自作孽”,是自私、贪婪、妒忌、虚伪在作孽,作道德和文化的孽!
黑暗时代,人类文明的冰河期,神圣与智慧被雪藏,到处是压制、迫害、血腥的杀戮,然而,复兴终将到来,随着蛰伏期的结束,积蓄已久的充沛而炫目的力量不断喷薄出来!
在西山那晚,我和李文子女士离开咖啡馆时,已近午夜。山中空气清新,天幕明净,月亮与群星交相辉映……“这样的夜空多美”,她意味深长地叹息。
“我们都是幸福的”
萨特说:“他人即是地狱”,而“我们的身体——其特性即本质”却是“被他人认识的”。
“难道我们自己对自己没有发言权么?”我问。
“镜何自照?照亦何益?”崔先生反问;接着说道:“我到底做过什么,也许他人永远无从知道,但我自己的心知道。我们唯一无法欺骗的,就是自己的心,这难道还不够么?”通透自省至此,夫复何言?
如果我们都在朝山上攀登,那么,崔自默先生无疑是遥遥领先者,这并不奇怪,怪则怪在他仿佛开了“天眼”,已经径直看到从山顶俯瞰以及下山时的光景了。
“那些愚蠢之人,被各种假相幻相所蒙蔽,失去了原有的感知和判断,只管盲目地肆意妄为,最后发现,受伤最深的,竟是自己。”我忧心忡忡。
“觉悟是迟早的事”,崔先生却很乐观。
有一次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狗歪歪扭扭朝崔自默先生爬来,眼巴巴望着陌生的客人。崔先生爱怜地将小狗抱在怀中,那小生命在他腿上绕了一小圈,选个舒服姿势,竟安然睡去。这情形让我突然想起偶然读到的一篇文章,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们所见过的兽,不会如人这么坏这么烂。‘简直是个畜生’,这样打比喻,是侮辱了兽呢。畜生快给人赶尽杀绝了,活着的也给吓破胆,逃得远远的了。仅此一条我们就知道谁更坏了。”
“人不如兽的时代……”我不禁脱口而出,说完后,惊讶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愤懑与无奈。
“我非鲁迅,谁是狂人?”崔自默先生依旧笑呵呵地,以轻松调侃的语气安慰我这个“小愤青儿”。他永远那么达观。
又是鲁迅,是啊,我怎么没有注意那文章的后半段:“我们一般经历与对付的,只是小坏小恶。……如果是国与民的事情,憎恶也同样不解决问题,你唯一的道路,是变成一个战士,如鲁迅那样。在黑暗里,磨砺出你的结晶来。而结晶一般会折射光芒,温暖自己,照亮别人。所以,保存体力,保存真气,停止惦记,停止消耗,开始工作吧。已开始工作的,继续保持状态。工作深入了,对光芒的信仰就会变得越来越牢固了。”我惭愧,总会一时意气用事。
崔自默先生绝非一般之人、等闲之辈,无论何时观之,他总是不喜不悲,用矫情点儿的话形容,即是有“大气象”。有时看到他在各处皆能如鱼得水,我这做学生的也忍不住为他得意:“老师,您觉得幸福吧?”我说。
“是呀,每时每刻都幸福,有什么理由不幸福呢?”崔先生语气轻快又柔和,对生活的热爱与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哈哈,我也觉得幸福。”我应和着。
“为什么幸福,说说看?”崔先生又在考我了。
“身体健康、心智健全、衣食无忧、精神充实”,我回答,“我要跟随您成就一番大事业!”
“说得好!看来你可真有福了!”崔先生叹道:“若按照我的《问学四境界》来划分,你的层次可不低啦。”
幸福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亦是人类长久以来的向往和追求。“我们都是幸福的”,如果人人皆自爱又爱人,幸福就在身边与当下。可惜,眼睁睁地会看到很多人背道而驰,离幸福相去愈远……
不得不承认,正如萨特所说,在大多数时候“我们的身体——其特性即本质上是被他人认识的:我认识的东西就是他人的身体,而我关于我的身体所知道的主要东西来自他人认识它的方式。”我们无法忽略或抗拒他人的存在,即使这种存在是极端危险的。
然而,我还是更愿意相信崔自默先生的话——“伟大,不仅在于行为和作品,更在于思想与灵魂。”当真正的光明到来之际,我们的思想和灵魂应该具有绝对话语权。
聊聊数语,仅作来日索引。
己丑秋分于京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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