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自默老师(之四)
——问学、习字及其他
黄海贝[《传记文学》杂志]
说不清是我们与岁月擦肩,还是岁月与我们擦肩,总之,时光匆匆。
转眼和崔自默老师相识已三年有余。前几日给他送信和报纸,天热,他邀我坐下喝杯茶下盘棋再走。我知自默老师喜围棋,而我只会用五子棋消遣。他谦虚地将白子棋篓抱在自己怀中,我黑棋先行。与高手对决,我战战兢兢布下阵势,免不得手心出汗。自默老师很从容,一边走子,一边谈笑风生,而我却只管围追堵截,要不就一味自顾自走,完全顾不上他的思路。很多次他故意让我,我却丝毫未觉,直到他笑着用手指敲那制胜的方格,我才恍然大悟。
我忽然意识到,下棋不正像我们与岁月的较量么?你快它便慢,生活有了分量;知己知彼,胸有丘壑,时间才不与你较劲,才配合你,任由你掌控。
我很欣喜,每次去见自默老师,总有收获,或人生,或学术。
问学
自默老师问我:“怎样将微小的东西看得很大?”
我答:“用放大镜。”
他点点头说:“对,要借助工具”;接着又问:“那为什么要把微小的东西看大呢?”
我正犹豫,自默老师已回答:“根据需要”;他接着又问:“工具容易使用么?”
我回答:“不容易,也容易。”
自默老师沉吟。
这几年,我学会了利用各种理论或实践的“工具”来认识学习新事物,很多“方便法门”都是自默老师倾囊传授的。自默老师主张“有用的文化”,问学方法实事求是、辩证、具体。他经常说:“只顾埋头书海,难免变成书虫,钻进学术的死胡同,没有价值。学问是活的,变化的,好似多棱镜,从哪个角度切入都可以。”
我知道,自默老师是“过来人”,早已用铁的事实验证了自己的观点,他在书画创作领域日有进境,即是“一超直入”的结果,说是奇迹,却非偶然。
于是,我走上了一条奇特的问学之路——自默老师似乎从不按正规方式出牌,不正如同禅宗的“棒喝”么?起初让人摸不着北,随后含菁咀华,终一日,醍醐灌顶,幡然有悟。
“如何修?”“喝茶去!”就是提醒人自己去体验。体验本身,就是学问。
自默老师嗜茶,也喜欢请友人饮茶。他常常在挥毫一番之后,站在敞亮的画室里豪爽地“吆喝”朋友们:“走,喝茶去!”此时,我知道又有“好茶”品了!
崔先生的“好茶”很多,比如他的《问学四境界》:“稻粮谋”、“名利谋”、“修身谋”、“济世谋”——这个观点虽然明显沿着传统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的思路,却与道家与释家的思想异曲同工。奇异的是,他在穷究学问的同时,也写了《救救学者》、《著作等身疑》,奉劝学者少写东西,因为地球上没有新鲜事,苦哭的“著作等身”“几乎等于糟践森林”。
自默老师在提出“问学四境界”时,提及了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境界说”,却有所超越,比起单纯的文学品评来更为宏阔,总之曰“大”。
理想与现实的结合,在夹缝中走出来,就是活泼泼的浪漫主义,自默老师进一步称之为“艺术实现主义”。
自默老师常说:不管从哪条路走,都能登上山顶。而我,却在幻想另一种情况:我刚爬了两步山,就跌进一个黑洞,一路山呼海啸,最后居然站在了山顶上。我没把这奇怪的想法说出来,我知道,自默老师是超级的“科学家”,他善用数理逻辑推理来讨论学问,指出其中荒谬的提问,同时也给出合理的解答。抑或,他干脆沉默,“拈花一笑”。
习字
师从崔自默先生习章草,是年初的事。我口头提出想拜他为师,并附信笺正式求学。自默老师随即复函:“‘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教学相长,切磋琢磨,是中国传统教育思想的精华。你拜我为师,其实是‘发心’,是你愿意以己为师。以心为师、以法为师、以道为师、以德为师,无我无法,始能大成。以人为鉴,推心置腹、设身处地,内心自然澄明洞彻。”
自默老师圆融通透如此,于是在他的指点下,我开始研习章草。我原先并无基础,一上手便拿起书法艺术中最“锋利的剑”,也是听他建议的:“你入手假如从章草开始,那一定可以很快超越一般书法家!‘取法乎上’,起码,可以思过半、得其中矣。”
我平日里常能欣赏到自默老师作书,对他书法中的章草笔意甚是熟悉,也写过品赏他书法作品的文字,然而当我自己亲历时,才发现纸上得来终觉浅。我甚至连字型都认不清楚,遑论技法与气象。我向自默老师诉苦并求助,他仍是那样耐心与从容,启发我从 “用心”二字入手:即要认真、专心、细致,“如此就焕发出兴趣和智慧来。”他还嘱我仅选用《章草千字文》《急就章》等名帖临写即可,“不必求多,只要瞄准一两种下功夫,就能事半功倍。”
老师给我讲:“书法的气质,就是人的气质。你从‘人’这一鲜活的躯体上去体会,就思过半矣。其他,诸如建筑、舞蹈、音乐、绘画、诗歌之类的来联类通感,延伸想象,都是可以的。把脑子里的‘意象’与眼前的字体字形‘勾搭’上,就能立即上层次。这个过程当然不容易实现,它需要一个由渐悟到顿悟的发展阶段。”
随后,从《秋凉平善》至《文武帖》而《月仪帖》,继而《急就章》,对于我每阶段临写的纸样,自默老师都细致周到地给予点评,由此及彼,由一而万,生发出无数关联的理论枝蔓,范围极广,话题涉及到人生和学术等各个领域。
崔先生很忙,我们的教学过程大部分是通过往来书函实现的,即我提出近期习字中的疑问并传去临写功课,他针对我的问题予以具体解答。读自默老师的信件,真是一种快乐。他的大道理,全藏在朴实的诉说中,明白如话,意在言外,像新鲜的橄榄,愈咀嚼愈有滋味。我赞他寓教于乐,他诚恳地说:“‘寓教于乐’其实是很难的。有时,假如没有责任或负担,可以如此潇洒行事,但似乎有放任与塞责之嫌。古代的‘戒尺’很管用,而‘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似乎也有说不出的苦衷与道理在。”我理解,他所追求的境界,即是孔子的“温而厉”,是李叔同的“镇定、严峻,不失温和”,宛如章草用笔的“沉着痛快”。
其他
前些日子,中国教育电视台要为自默老师拍摄一部专题纪录片,因我是学传媒专业的,电视台便约我来写脚本。跟随崔老师学习了三年,我心中仍没底,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内容方面的困惑——从每个单一的角度来“挖掘”他,似乎都有“无尽藏”;从多个层面铺陈开来,也有无数的话题。
本以为很了解自默老师:他的每一个观点,每一篇文章,每一幅书画,每一部著述;然而当要下笔时,我又觉头绪万千,不得要领。自默老师已不是一个单薄的个体,而是一组群像,一圈镜子,诚所谓“我非我”,“想非想”,镜镜相照,其象无穷。——这就是自默先生。
三天后,我才交上本子,居然被认可了。我知道,这一方面是鼓励我,毕竟肯下笔动手已经是一个好的开端,另一方面自默老师虽谨慎却也随缘。他说,从哪个角度来写我,实质都是一样的,正如问学、如爬山,大方向正确,问题已经解决大半了。
在拍摄过程中,自默老师很随性,无论编导怎样“摆布”,他都乐呵呵地配合,剧组要求他频繁更换服装,他把身上的布衫掉个个儿穿上,得意地说:“我这衣服是专门设计的,两面都能穿,岂不省事儿?”累了一整天,剧组要请他下馆子,他却只想喝碗粥,吃点儿饼了事。我们满足了他的“要求”,见他喝粥时香甜的样子,亦感慨其质朴与淡泊。
只是,他的随性与宽容,专是用来对待别人的;于他自己,他却异常苛刻。拍摄间隙,他总是抓紧分秒习字作画,将他的“诚虚静”“崔氏三字经”抄录一遍又一遍,展挂于身后丈许长的毡布上,像一面面随风起舞的青白大帆,极具气魄与韵致。我在一旁仅是扯纸,肩手就已酸痛,自默老师见状,意味深长地说:“惬意之事不能终日为之,否则与穷酸小儒无异。所谓专精,或即是浅薄、寡陋,我所不为也。”
自默老师的思维便是如此,在入世与出世之间自在逍遥。与他同行时,我常觉自己正走在“春和景明”的世界里,处处有风光霁月,时时得真知。
《心鉴》,是自默老师即将付梓的新著,与《心生》、《心裁》一起,合为他的“问学三心”:“心生”是他的理论体系;“心裁”是他的创作体系;“心鉴”是他的评价体系。在绘画创作和社会活动之余,自默老师手头正写的著作还有很多,比如《学术学》、《批评学》、《新美学概论》等等,不知又将有多少艺术的虔诚追随者会因之而受益。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己丑立夏于京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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