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艺文十说》之变相解读
文/黄海贝
用蝴蝶本身制作的蝴蝶标本最为逼真。同样,以诗画意象的本体特征建构的文艺理论体系,才自有其莫可名状的妙旨及价值——这是我阅读崔自默《艺文十说》后最直接、深刻的感受。他诗化的行文风格,画般的表情达意,语句中的逻辑推理,可谓“苦心经营”,这“十说”非同小可。也许,抛开传统的阅读习惯与固有思维,用纯粹的艺术化的视角和感性心态,去品赏研讨大文艺基础理论的该书,更能获取出其不意的功效,此所谓“变相”解读。
意象的揣摩
“意象”是《艺文十说》中的关键词之一,是关乎艺术、文化、文史、思想等广阔文艺领域的核心概念。诗歌、文章、书法、绘画等等,几乎所有与艺术相关联的概念与存在,其目的无不在于写意、表象。书中运用了不小的篇幅反复厘清并解析“意象”这一概念,除了行文本身的需要,也使读者在对其认知的不断深入中,寻找到有效的突破点,从而把握全局,着眼细节,与作者产生互动和默契,对文章本义有实际的理解与体会。
在《中国画语言的“意象说”》一文中,作者以中国画笔墨语言为底衬,将“意象”这一宏大繁杂的概念拆卸成若干有机体,逐一加以梳理、提炼、解构、重构,最终确立了属于自己的“意象”范本,精妙而剀切。
文章分为“意与象”、“无形有形中造形”、“无意有意间写意”、“无象有象间抽象”四部分,逻辑清晰,推论细致,在说理立论的同时又不失生动鲜活的引证、例证、对比和比喻,经过启承转合间缜密周到的布局,始终将主旨落实在“意”与“象”的“虚而实”、“明而暗”、“具象”与“抽象”的微妙关系之间,力求“在相对中求绝对、在辨证中求统一,获得权宜的自由”,这种理论本身即可以说是一种力求无限接近完美的实践。
在《文艺理论的“意思说”》一篇中,作者则在“意象”之外别开生面。“意思”和“意象”,这两个概念有异曲同工的血缘关系,都是形而上的,繁复的、抽象的、含糊的、笼统的,理解起来不大容易。由此,作者将“意思”一词果断而大胆地置于“文艺理论”这个广阔的“场”中;这种放置却决不是冲动肆意的,而是具有深谋远虑的思考。
与此同时,作者从容不迫地勾勒出“‘意思说’的谱系”,为这一“精神的元素”搭建起翔实完善的历史考论的框架,由最初《论语》中“文质彬彬说”而三国曹丕的“本同末异说”,继而西晋陆机的“缘情说”,继而“性灵说”、“风骨说”、“性情说”,继而“辨味说”、“妙语说”,乃至清代王士祯的“神韵说”,及至近代王国维著名的“境界说”,始露端倪。这已不仅是一次通观细腻的关于艺术学说的研考与推导,因为作者在对“境界说”有所辩疑之后,郑重地提出“意思说”。自信、澹定、波澜不惊,这一看似优雅的举动背后,实已不是一般意义的博学与果敢所能简单承载,而是势欲在传统文艺哲学和美学体系之上有破有立、推陈出新。
该著正编包括十篇,各发新声,主旨在于通过透析“艺文”二字,来揭示人类文字符号背后那“莫名其妙”的实在。正编结束,作者似乎并不满足,在“附编”的《文字瓶颈说》中,他继续立足“言——意——道”这一主线,将中国的语言文字提炼到抽象符号的层面,辅助以“思”、“理”、“辩”、“性”、“命”等形而上的解析,进一步廓清“意象”这一概念在相对具体的学术领域中,所可能建立的实用主义的思维模式。“天下没有一流的学术,只有一流的文章”,作者这一论断启发人思。
秩序的美感
相较于寻常的文艺书籍,崔自默在《艺文十说》里完成了一次非常的“问学”之旅;无论是布局谋篇、语言风格,还是理论建构、逻辑推论,无不彰显着他独特的艺术气质,那也正是艺术灵性的迷人所在。
全书分“正编”与“附编”两大部分,正编十说触及文艺经典理论,附编九篇则举重若轻,似乎补充、延展,其实曲径通幽、户牖洞开,余味无穷。作者这种编辑布局似不经意,其实意在笔先,这也正是他在行文当中所具体阐述过的。境贵曲、曲即直,这好比一幅颇具规模气势的中国山水画长卷,作者在迅捷挥洒之间,在沉稳厚重的敷写下面,才情与妙思湛然而出。点、线、面结合,张弛有度,计白当黑,读者轻松地获取到阅读的快感,更经历了一次难忘而震撼的审美体验。假如从美学的角度分析该著,大致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点:一,诗性的语言;二,音律的布局;三,理性的光辉。
首先说诗性的语言。作者行文“言简意赅”,用词造句每每精辟入微,而又行云流水,中国文字的诗性被宣泄发挥得淋漓尽致。“郁郁乎文哉”,形式的美感是文章所必须的,常人只注意到文学作品如是,却忽略了学术文章亦复如是;只不过前者更为感性、自由、灵动,而后者更为理性、沉稳、肃穆。然而,文字形式表达的最终目的,还在于内容的传达与授受关系,唯其如此,才可能被称为“有用的学问”。作者提出“有用的学问”和“有用的文化”之说,可见,他已然预料到了流美的语言辞藻,可能会成为理论研究与哲学思考的羁绊;奇妙的是,凭借着对文字独有的敏锐和具体而微的驾驭,作者灵感的火花在笔端尽情绽放,最终又化为力透纸背的墨痕显现于读者眼前。
其次说音律的布局。音乐旋律的起伏、缓疾、轻重等特点,其实在其他的艺术形式如书法、绘画、诗歌、舞蹈等门类中均能找到通感,此理于学术作品中竟也同样适用。无论是整书的布局,还是单独的谋篇,该著无不体现出作者的匠心经营。如果将整本书著比作一部波澜壮阔的交响乐,那么“正编”前后连贯、穿插、呼应、映带,恰似明朗灿烂的快板,奏鸣曲般的韵律与激越跌宕的气息相互交织在一起。作者先将视野放诸文艺理论、文艺评论的大环境里,提出“意思说”和“同情心说”,抒情、安祥而沉思,随后层层深入,步步为营,把焦点一一对准“中国传统的艺术思想和技术脉络”加以整饬、规划、推导,随之诞生的种种理论如“意象说”、“崇高说”、“概念说”、“无矛盾说”、“相对说”、“量级说”、“符号说”、“心鉴说”,愈之激越、愈之高亢、愈之振奋。在“附编”部分,可以欣赏到灵动飘逸的自由变奏曲,时而低回流转,时而轻快悠扬,时而慷慨时而诙谐,“美为秩序说”、“俗非熟说”、“必然有我说”、“‘有用的文化’说”,在活灵活现的声调背后,跳动着一颗诚恳、聪慧、坚定而执著的治学之心。
再次说理性的光辉。欣赏中国画艺术,既是感性的,更是理性的,崔自默该著告诉我们可以打破以往的惯性思维,以理性的思维介入感性的欣赏。大与小、轻与重、快与慢等等视觉形式,都是相对的;“所谓败笔,是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于是,我们能够获得意想不到的心得体会,正是“有数存焉”,宇宙万物之间原来存在着那么多我们似乎熟悉实际陌生的因果关联。“秩序为美”,秩序就是力量!作者毫不避讳甚至知难而上,专门挑拣那些最为玄妙而含混的文艺概念或现象入手,以平等观照、通透圆融的科学方法开始,深入到客观实在的内核。其中不乏大胆而精准的逆向思维与数理模式,将繁芜庞杂的细枝末节及“伪学假象”,逐一剥离,最终直抵文艺的本元。“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正如中国画写意的笔墨可以营造出的高明的“造境”,崔自默借助他综合的学术背景和知识架构,利用艺术这一方便通道,触摸到着自然与人生的本真。
理想的写实
王国维曾说“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崔自默则在纯粹艺术研究的前提下,指出艺术行为的现实意义和社会功用。
艺术行为若只停留在精神生活或者个性层面,虽不失艺术比重,却究竟缺乏社会现实性和审美普遍性。诚如张帆先生在该书序言中所说,崔自默以犀利的目光,看到了“中华治学的‘诟病’”;“既不淹没前人的痕迹,又集其大成,创建了更全面、通观、准确的艺术思想体系。”
崔自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愿意将智慧与心血毫不吝惜地奉现给文艺事业,“为济世谋”——问学的境界臻至于此,可谓儒学素质、士子本性。在《艺文十说》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志气流露。“心里有一切,能把握自己的心,你就属于你自己,就拥有一切。明了于心,‘真我’便使你获得生存的终极境界,当此际,艺术本真和自然大美才可能出现”;“真情中的规范,是艺术的规范;规范中的真情,才是艺术的真情”;“由文字般若而观照般若而实相般若,由实到虚,为道日损,剥落掉多余的假象与尘垢之后,会逐渐接近本真”。于此,可见他对文化艺术的期望与寄托之大。
一流的理论大多出自一流的实践家。崔自默不仅仅是一流的理论家,亦是一个文艺实践的力行者与倡导者,他并不一味地将艺术阳春白雪化,也不讳言艺术的市场消费性,在“附编”中的《艺术品价值说》和《书画真假说》等篇目,便是极好的明证。那辨证而真实的话语,绝对不是一般学者所能轻易道出的。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千言万语难表心中之意,万语千言拙对意外之言。从艺术的角度来解读文艺理论著述,当然是难事。拙笔如我,不知是否可以“在现实与理想间走出一条浪漫之路”?然而,我依然相信:“今天的一些偶然的吉光片羽,汇集在一起,也许就是照见明天的大镜”——谨以崔先生《文艺评论的“同情心说”》文中的这句话,来作本文的结语并与知音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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