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干了，剩下河床躺在地上。河水溟溟时，是鱼鳖虾蟹的幸福时光。河水泛滥时，会在地上写下宽广二字。平凡的日子里，水从天上、地下生发，从山谷赶过来，匆匆地滚到湖泊或者海里去，顺便在看不透的水面下把所到之处垦成河床。波光潋滟或是浩浩汤汤的河面风景，一概镶嵌在河床上，像是河床没有存在过。河水的确有干涸的时候，至今留在地面上的沟壑可以证明。我猜不准艺术的流行与经典是不是可以用前面的几句话来比喻。

人们大多习惯用二元论的观点来看待事物。自默要我为他的画册写一段字，我就顺便把他想象成一条河，水势浩浩，难测深浅。我也想把他身上一大摊子文化分成河水与河床两部分，但我又拿不准他的劳动中哪些将持久，哪些是浮光掠影。大家都认为他是才子，我和大家的看法一样。大家说他博学，我和大家的看法也一样。我看过他写的书和一些文章，很钦佩。我也看过他的画，目前还没到钦佩的程度。因为绘画是他近几年才倾力的领域，正可谓来日方长。

我看过黄公望和范宽等先辈的画，很感动，再看当代画家的画就即使钦佩也很勉强。拿当代的画去和经典之作对比，虽然有失厚道，但在大方向上还是可以做一点对照。胡乱站在画家角度想想，眼下画中国画的不仅仅是手艺方面出了问题，眼睛方面大概也不好。所以人物画看不到人的风采和性情，山水画看不到河川山色之间飘荡的神韵。就技术而言，也很难看到笔痕墨迹出神入化鞭辟入里的根据。往严重里说，像是脑子坏掉了。接近事实的说法是，中国画与中国人的关系改变了。绘画曾经是我们祖先生活中伟大的视觉表现形式，琴棋书画和经史子集一道，是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保持着恰当关系的。绘画的创作和欣赏，被举在形而上的位置，画家必须在整体的文化氛围之中去设想一幅画的意义。他们手里的毛笔与文脉贯通，虽然也良莠不齐，但绘画的精神是画者的常识。经过时间滤选的精品，流传到我们眼前，常有摄魂之气也就不奇怪。当代绘画被这样的作品比得不甚起眼，也是没办法的事。况且我们今天的绘画生产正着重于产销关系，虽然画家还操着过去的毛笔，心早已不复古人。尤其在今天，视觉表现形式复杂多样，绘画早就变成了政治的弄臣或金钱的婢女。与此同时，中国画几十年来一直遭遇西方写实绘画观念的狙击，于是中国画的败坏，其实成为文化的败坏、心智的败坏。

在这个局面展开的过程中，自默先是学工科，接着又学理科，后来去读了艺术史博士。在他身上，像是当代中国文化的象征——理性的、实验的与感性的河流，汇集在同一条河床里。起先，它们还泾渭分明，读书之余写写字，刻刻印章，不过是修身养性，用传统文化来浸润科学化的生活。逐渐地，那条叫崔自默的河里，一种叫艺术的东西洋溢出来，并且反客为主，诗书画印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这与众多从小投身艺术门下的人有不小的区别。当兴趣领着一个人阅历了广阔的风景，其实已经把他塑造成了一种类型。在自默完成了技术、科学、艺术的发酵酿造的时候，就已经区别于很多先学了手艺再去苦读书或不读书的画家，所以，他也就无可避免地被人寄予厚望。因为中国画，尤其是文人画一格，体现的是文人的理想、境界和造诣。当造假的“文人画”泛滥的时候，大家有理由期待正经的文人们出来以正视听。正好，崔自默挺着他那支写惯了字的毛笔，进军到画坛来了。

自默做画家的路，看似独辟蹊径，其实就是越过了今天学院的艺术教育重归“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老路。在他那里，交游与问学，勤勉与天分，都碰在了一起，他几乎具备了文人画家的全部资质；剩下的，不是如何妙笔生花，而是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当代中国画该以怎样的品性和面貌，重新赢得人们的尊敬？

中国画的历史嬗变，一直依附于社会、人心的变迁，只是到了“五四”之后开始对自身的规律产生怀疑，在艺术教育中试图用西方写实理论来加以改造。在晚近几十年里，由于具有中国文化根底的画家相继谢世，中国画作为中国艺术精神的视觉载体，已近油尽灯枯。当然，它一定会在深谙中国文化、深通中国画理的人心里长出来，就像荒火过后在春天返青的树林。自默应该是这样的画家，以他的准备——尤其因为他没有经过当代中国画流行制造方式的污染，用洁净纯粹的眼光关注中国画的根由，一俟身上诸多储备化合在一起，必定会有让人钦敬的绘画诞生。在他前面，这类画家不乏先例，如黄宾虹那种半路杀出的人，常常改变了绘画的走向。目前，在他刚刚开手做画家的时候就出手不凡，作为朋友只想冲他说：千万别大材小用！

河水干了，不会有人来纪念河床。绘画正相反，它所以被人看重，是因为在种种绘画中有那么一类，人们习惯把这类作品看作心灵地图。通过它们，人们看到了自身的美，看到了深邃，看到本质。它传承了珍贵的文化信息，也负载了画家特殊的见识。对这样的画，人们就像赞美一条河流，连同河里的一切。现在，崔自默已经拉开了做画家的大幕，我们接着往后瞧吧。往小里说，他必须给我们好看的，否则何谈才子、才华？往大里说，画家崔自默是个“艺术悬念”，他究竟将会怎么走他的艺术之路，而我们，则期待他用作品来印证日渐腐朽的中国画具有凤凰涅槃的机缘，以开时代新风。当然，我们首先应该往确切里说：人本身就是一条河，它流经我们眼前，目力所及之处，是风景，视野之外，则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对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不用说期待，由他去吧。